第 45 章(1 / 2)

山南水北 閔然 11247 字 8個月前

七月十號,不夜的北城,燈火如晝,流金鑠石,昆侖明湖二十三層的大平層裡,窗明幾淨,薄蘇端坐於書桌前填寫電視台要幫她申請認定的評職稱材料。

電腦分屏左側的微信聊天列表裡,消息不停閃爍、變幻順序。

薄蘇偶爾掃一眼,以免錯漏需要及時處理的工作消息。

她搭放在鼠標上的右手,一直在時不時地顫動,她極力忽視,像一個沒事人一樣正常動作。

正要複製粘貼免冠證件照,微信左側的消息聊天列表裡,躍起一個熟悉的頭像。

謝長嫣給她發消息了。

她給她發了一個pdf文件,看文件名,應該又是一個公司近期正在籌劃的項目。

她給她布置作業,要她一個月內寫一個策劃案給她。

不用太規整,但思路要清晰。

薄蘇停下張貼的動作,頓了好幾秒,點開微信,回複:“好。”

謝長嫣馬上接著發:“你這個月抽空畫一幅山水畫給你外公當賀壽禮物吧。最好能找你節目裡請到的那個國畫大家楊老指點一下,掛名也可以。”

“你外公問過好幾次這個節目了,還問什麼時候會播出,都解說了哪幾幅畫畫,請了哪幾位大師,看起來挺感興趣的。”

“你積極一點,他能開心的。他現在也不缺彆的,就缺小輩的掛心與愛敬。”

她諄諄教誨、汲汲營營,把麻煩人的事說得再輕巧不過,薄蘇呼吸微滯,缺氧的感覺又隱隱襲來。

謝長嫣不知道,還在繼續布置任務。

她接著又發了一份文檔,叮囑:“你找時間看一下名單,這是下個月你外公壽宴擬邀請的人,多數都是你見過的,隻有少數幾個是剛冒頭的北城新貴,資料都附在後麵了,你看一看,心裡有個數。”

薄蘇顫抖的手懸停於鍵盤之上,許久之後,才緩緩地打下一個“好”字。

打完才發現,她手已經抖得不行了。

她咬唇,努力鎮定,用左手把微信界麵後置,申報材料的文檔前置,試圖繼續張貼免冠照。

免冠照要粘貼在固定的表格內,她需要手動調整。

可她手一直抖,一直抖,根本無法用鼠標精準地放置。

好像越努力,越想做好,越偏離正確的軌跡。

最後,乾脆消失不見,無影無蹤。

薄蘇忽然泄了力氣,鬆開了鼠標,放過了自己。

我到底為什麼要在這裡,要做這些事?

她腦海裡久違地又響起了這句質問。

像是一條沒有限長的釣線,墜入深海,鉤沉起無數的過往。

那些本已經模糊的、淡忘的前塵。

她又聽到了謝亭先的那一句:“既然已經回到謝家了,就把身上那些小門小戶帶出來的壞毛病都改了吧。長嫣,好好教教。”

又聽到謝長業的那一句長長歎息:“你給你媽爭點氣好嗎?”

又看到了謝長嫣那一張總是疲憊、卻也總有期待、總有驕傲的麵容。

她輕輕拍在她肩頭上的手,總如山一般得沉。

她無法不背負、不低頭、不彎腰。

她想起無數個觥籌交錯、迎來送往,突然想吐的瞬間,想起無數個懸梁刺股、遊走賽台,突然頭腦宕機,茫然若失的瞬間,想起無數個滿心惶然,像站在廢墟之中,卻還要高歌熱舞的日日夜夜。

那時候,她常常睜著眼睛到天亮。

她閉上眼,就會聽見自己那一聲“不認識”,就會看到薑妤笙那張一瞬煞白的臉,就會看到她在哭,在後退,在消失……

然後,她心裡好像也有一個小人,一直在哭,沒日沒夜。

是她自己。

她常常會在忙碌中突然停下,問自己:薄蘇你在做什麼?

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你為什麼要應付這些人?

有什麼意義?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她不明白。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從北城找到鷺城,從鷺城找到禾城,從禾城找到山城,轉山轉水,竟一點薑妤笙的消息都沒有。

她到底怎麼了?

她到底去哪兒了?

她在做一個好孩子、好女兒和做薄蘇自己、薑妤笙的薄蘇之間反複橫跳、無限搖擺。

終於有一天,她在大雪裡撞到過的那一隻手開始劇痛,開始不受控製地抖動了起來。

她集中不了精神做任何事、可以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做一個廢物、做一個沒用的人了。

她放任自己發呆、放縱自己淚流、放縱自己想薑妤笙,想到地老天荒。

她不知道自己曠了多少天的課,也記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吞服過量的安眠藥了。

隻記得醒來的那一天,她看到謝長嫣趴在她病床邊,那一年去澎島接她時的滿頭黑發,突然都變成了斑白。

她突然淚如雨下。

知道了,她此生無法儘興地活,也不可能任性地死了。

她吃了很多很多的藥,忘了很多很多的痛,也忘了很多很多的年少輕狂。

她接受了這個世界的規訓,接受了這個社會運行的法則,接受了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波瀾不驚、無悲無喜地在過的。

愛而不得是人生常態。

那就隻求再見一麵、隻要平安。

她在廢墟上重建世界。

完成新的自洽。

不死不活多年。

直到薑妤笙的出現、澎島的風浪,又讓她想起來——

原來,心臟是會跳動的。

原來,花開花落、潮漲潮退,是會有聲音的。

人是可以真實地、敏銳地、有悲有喜、有愛有欲地活著的。

她望見暗下來的電腦屏幕裡,有一張陌生的人臉。

那臉,蒼白似死去多年,從墓碑上截取的定格照片。

她低下

頭望向自己依舊在顫抖的手,怔怔地,握起,鬆開。

空落落的。

*

三天後,因為和徐意初搭檔的一個新人主持高反嚴重,無法正常主持節目,薄蘇臨時頂替她,去往勒城,和徐意初搭班主持一場非公開的特彆慰問演出。

勒城是邊陲地區,地廣人稀,有曠野千裡,繁星點點,芳草萋萋,風吹過,碧波如浪。

“十七歲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歎/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台上的歌手在深情低唱,台下的觀眾們也忍不住動情,輕聲合唱。

薄蘇聽得出神。

徐意初忽然叫她:薄老師??()_[(()”

薄蘇側目,徐意初欲言又止點點眼下示意。

薄蘇抬左手去撫,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她抽紙巾輕拭,強作歡顏:“有點被觸動到了。”

徐意初失笑,由衷:“我沒想到薄老師你這麼感性。”

共事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聽薄蘇提過自己的感情生活。她一直以為她是高嶺之花,心如止水。

沒想到,好像也是有故事的人?

薄蘇笑了笑,沒做辯解。

她無法告訴她,她想起了十七歲那一年,滿天星鬥下,她也聽過一次這首歌。

那一年澎島在沙灘旁的音樂廣場舉辦小型的音樂節,臨時湧進了許多歌手,圍觀者眾多。

薑妤笙吃過晚飯後,照例拉著她去海灘上散步,無意中湊了一場熱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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