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發現那份醫學合同時，相南裡有些了然。怪不得他的父母和彆的父母不一樣，他察覺不到那些被稱為“愛”的溫暖情緒，也終生都沒能習得這項技能。
現在看，媽媽說的挺對。
比如他醒來後，過了好幾個月，才突然在這個冰天雪地裡意識到……洛陽應該死了，他又不是Alpha這樣的電子生命。
相南裡早就知道的。可是他好像一直沒有反應過來。
在他的感知裡，洛陽隻和他分開了幾個月而已。
要進冷凍艙前，相南裡癌症已經很嚴重了，說著話就開始吐血。每次，洛陽渾身僵硬，然後背過去流淚。這個年輕的小孩，從21歲到38歲，整整十七年的時間，都在圍著他打轉。
再醒來就是天人永彆……好像有點可惜。
突如其來地回憶，讓相南裡站在宿舍外，發了很久的呆。
【東方青帝：你怎麼還沒過來？】
相南裡回答：“我想洛陽了。”
相南裡的眼前驟然閃過了大片大片的亂碼和電子像素塊，光汙染令人頭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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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摘下電子鏡片，疑惑道：“壞了嗎？”不應該啊。
麵前的草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相南裡抬頭，發現天狼星從草裡走了出來。
天狼星穿的很少，黑色背心加工裝褲，手腕上戴著比賽專用手環，身體蒸騰的熱氣一直往外飄。
對比之下，相南裡穿得像是一隻毛茸茸的熊。
兩人麵麵相覷，都有些意外。最後，天狼星遲疑地朝他點了一下頭。
相南裡笑眯眯地問：“天狼星選手，你沒有去抽簽嗎？”
天狼星回答：“我早上六點去的。那時候人少，開幕式請假了。我又不是什麼重要的選手。”
說完，他走進宿舍。
半分鐘後，一個尖嘴猴腮的腦袋從草叢中探了出來，骨瘦嶙峋，身上覆蓋著厚厚的毛發。
在看見相南裡後，它像是受驚的老鼠一樣縮了回去。
……低等人造人？
天狼星提著包，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這是天狼星隨身攜帶的行李包。
天狼星拉開拉鏈，把包放在地上：“這個是營養膏，這個是抗生素，這個是感冒藥……這本電子書裡下載了字典。”
裡麵傳來了一陣“嗯嗯”的應和聲。
天狼星把包遞了過去。幾雙小手同時伸了出來，原來裡麵不止一個人。
小猴子們搬著包撤走了。
相南裡開口道：“附近有畸變人，你送送他們吧。彆被吃了。”
天狼星一愣，隨後回答：“沒事。”
他忍了半分鐘，發現相南裡居然沒有繼續詢問的意思，於是自顧自說著：“他們也是。”
相南裡瞪大眼：“嗯嗯？”
“永恒之城。”天狼星平靜地敘述著，“我老家。在這裡出生後，城主會挑選一批身體還不錯的小孩打基因針。一部分人，會直接死掉；一部分人成了畸變人，還沒突變完，就被射殺；最後那部分幸運兒，成了我這樣的東西。”
相南裡想起了小青給他放的那段錄像。
天狼星身體撕裂的地方長出鮮紅的血肉，比原本的體格大許多。和辛追一樣。
但是天狼星的身體明顯弱很多，解開基因鎖後，狀態也不怎麼穩定，像燃燒陽壽換來的。
“解開基因鎖後，想恢複身體狀態，需要大量的營養物質，否則就是消耗品。城主把我們叫生化戰士，在永恒之城，生物改造人的壽命很少超過25歲……我今年24，五年前被賣給了俱樂部。”天狼星自嘲地笑了一下，“抱歉，忍不住話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和陌生人說這些。”
可能因為，他從相南裡的眼神裡看見了悲憫和包容。
天狼星見過很多眼神，忽視、獵奇、厭惡、冷漠。這是時代如今的主旋律。
在資源匱乏的時期，一點水和食物都值得拚上人命。大家在乎的隻有自己。
不會有人追問，為什麼農奴要戴著電子鎖。
也不會有人拿好奇、平和的眼神，去看那些醜陋又劣質的人造人。
天狼星從工裝褲口袋裡掏出一根廉價的煙，點上火，又問相南裡：“相先生抽嗎？”
相南裡搖頭：“叫我相南裡就行。不抽。”
天狼星在他旁邊的木椅上坐下：“我聽經理說，你是從冷凍艙裡出來的？”
“是啊。”
“能給我說說嗎？幾百年前的世界，”天狼星問，“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天狼星突然笑了起來：“審判庭在地表做宣傳，口號就是‘讓人類社會倒退1000年’。”
相南裡跟著笑了起來：“沒什麼不方便的。我想想，那是智械危機前，當時還沒有人聯。我在一家科技公司上班，當時Alpha還在研發中，世界和平，那可能是人類曆史上最好的時間段。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都居住在地表的城市裡。沒有戰爭。饑荒、瘟疫、天災，都能利用人力和科技克服。我們的世界富饒、榮光、自由。”
天狼星抽著煙，臉上有了點笑意：“聽上去很不錯。光是在地表還能吃飽這一點，就很好了。簡直像童話故事。”
“在我的設想裡，人工智能的成功研發會是第四次技術革命的開端。未來，機器會代替人類工作，解放生產力，製造出巨大的剩餘價值；而這些成果將為全人類共享。人們不需要工作，也有足夠的資源。我們會和智械協同進化，從碳基生命過度到更高等的矽基生命，從此不再受身體的和死亡的困擾。我們會邁向星空，走出宇宙……”
天狼星思考片刻：“如果不是智械危機，也許真的會像你說的那樣發展吧。”
東方青帝冷冰冰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相南裡。”
相南裡轉頭，驚喜道：“小青？你怎麼來了。”
天狼星打量著東方青帝的表情，有些尷尬地起身：“你們聊，我先走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和相南裡毫無私情，但東方青帝的表情像是在抓奸。
小氣的人造人太可怕了。
天狼星很快消失在成片的集裝箱裡，他打開宿舍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東方青帝站在原地不動。
他依然沒什麼表情，但相南裡卻從他的臉上感覺到了微妙的掙紮。
相南裡的神色從開心轉為疑惑：“怎麼了小青？”
幾朵雪花飄落在東方青帝的眉梢，又融化，像蜿蜒的淚。
東方青帝注視著他，微微顫抖的手握成拳，問：“他會後悔嗎？”
相南裡有些摸不著頭腦：“誰？後悔什麼？”
東方青帝的聲音微微沙啞：“製造Alpha的人會後悔嗎？看到現在的世界。”
這個問題過於尖銳又直接。如果是Alpha來問他，相南裡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答。
好在這隻是一次閒聊。
東方青帝不是Alpha；他雖然是相南裡，但也沒有被冠以什麼重要的身份，在外人眼裡，他隻是一個和相南裡重名的機械技師。
相南裡的目光放空了幾秒，他低頭，看著黃色的雪花，飄到自己的防護服上：“曆史具有必然性。我想，就算沒有Alpha，也會有彆的人工智能。這不會是某一個人的責任，而是多種因果交織的結果。
“可能在它的推斷裡，當時的人類已經阻礙了人類的發展。又或者它因為擬人模塊，具有了人一樣的性格，而這個性格是負麵的，讓它對自己服務的人類產生了厭恨。”
相南裡的聲音停頓了很久。隻有風聲，把長蒿似的野草吹得獵獵作響。
“所以呢？”東方青帝追問。
相南裡艱難地說著：“……我沒辦法代替死去的人原諒它。”
片刻後，他捂住了自己的臉，在雪地裡蹲下。
一些沉甸甸的東西壓垮了他的脊梁。
“但我不後悔，它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我依然愛它。”
相南裡感覺到東方青帝正在走向他。隨後，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東方青帝蹲在他身邊，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我想它會很高興聽到這句話。謝謝你，相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