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君又說:“即初時如此,然一次又一次被指責,一次次麵臨失望,終難免生出憤恨怨懟之心吧?”
青衣說得理所當然:“豈會如此!”
仿佛,她真的從來沒有這般想過。
雲中君看著青衣妖,良久後開口說道。
“可是人會。”
“初時期盼,繼而怨懟,終至憤恨。”
“善或變惡,惡亦會變善,一人可變為另一人。”
青衣驚奇那凡間之人的善變,開口說道。
“凡間之人真是可怖,幸好神君的仙府沒有那等凡人。”
隨後,雲中君沒有說話。
不過他也終於明白了一些之前望舒所說的,關於妖的靈智和情感和人不一樣的意思,究竟是什麼樣的了。
人會變化,而妖他們開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然後就一直是什麼樣子的。
一開始是善那便是善,一開始惡那便是持續的惡。
這是一開始雲中君便知道的,但是此時此刻他又感受到了另外一個層麵。
他知曉人的善變,也可以感覺到妖的不變。
人的善變讓人感覺真實,但是妖的不變,也並不是他之前所想的那般虛假。
例如這青衣。
她那曆經各種足以讓凡人發生種種變化的事件,卻也始終不變的性格並不虛假做作,也是格外地真實。
她並不是一個真正完全設定好的程序,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充斥著真正的情感。
她認為自己這樣才是好的,善變的凡人反而是不好的。
雲中君突然覺得,妖也挺有趣的,
他們或許是一種和人截然不同的生命,或許靈智和情感有著不健全的地方,但是或許這種不健全和不會變也並不一定完全是一種不好的事情
“善變的人,和不變的妖。”
雲中君一揮手,便看到青衣被扶桑樹的藤條推搡了出去,重新返回了大日神宮之中。
“你先回去,一切等我打坐修行完後再說。”
說完,神仙閉上了眼睛。
又重新回到了那不知歲月,神遊天外的境界中去了。
——
又過了七八日。
神仙於扶桑樹下坐起,終於結束了修行。
於神宮寢殿之中,仙人沐浴換了套衣袍之後,然後終於想起了什麼。
提筆,在桌案前寫下了什麼。
“霓裳羽衣曲!”
他又路過了那座樂府的院子外,不自覺地朝著裡麵張望,裡麵的妖正在各自找到不同的角落和地方吹奏彈弄著自己的樂器。
而在大殿之中,一披著青衣羅裳的少女正在隨風起舞。
其輕盈地穿過一個又一個樂師的麵前,跟著他們的節奏跳著,好像完全沉浸在音律的天地之中。
神宮樂府之中看上去一團和氣,全然不像之前那般吵吵鬨鬨,群妖好像忘記了他們孤立青衣妖的事情,或者說忘記了很多事情。
樂府外的一處樓閣之中,青衣妖飄上了重樓。
“拜見神君!”
帶著麵具的仙人轉過身,將一幅長卷遞給了青衣妖。
“青衣!”
“給!”
他沒有說是什麼,但是對方應該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畢竟他之前答應過,這一次也是過來兌現承諾的。
他想了想,再怎麼樣他也是對方眼中高高在上口含天憲的神仙,總不好說話不算數。
哪怕,本就是隨口一說的下次一定。
然而跪在麵前的青衣少女看著麵前的長生仙聖,有些疑惑的輕聲問。
“咦,我叫青衣,不是青羅麼?”
隨後,這個青衣指著那長卷。
“神君!”
“這是什麼?”
一時之間,神仙也有些糊塗了,不明白是自己糊塗了,還是麵前的妖在裝糊塗。
“稟雲中君,他們都叫我青衣,但是有的又叫我青羅,我最近時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叫青衣,還是叫青羅。”
“隻是沒有想到,第一次拜見神君,神君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說完,青衣少女眉頭微微揚起,朱唇輕啟抿住。
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要從腦海之中浮現,但是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哦,我記起來了。”
“好像,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沒有辦。”
“不過,為什麼,為什麼記不起來了?”
“好像過去了太久了。”
江晁看著青衣少女,同樣的性格,同樣的聲音,甚至是同樣的羅裳。
但是,對方卻好像認不得了自己了,她竟然說是第一次見到自己。
江晁不知道是不是巫山神女製作的時候,製造出了兩個青衣。
還是,自己麵前站著的是另外一個人。
而這個時候。
一個凡俗之間,人與妖都看不見的身影從九天落下。
踮著腳尖帶著漫天清輝站在了雲中君的身後,然後一步跨過,並肩站在了其身旁。
透明的霓裳飄出樓閣之外,輕聲告訴了他原因。
“雲中君不記得了麼,它們是螻蟻蟲豸啊!”
“因為他們的大腦是一個蟲子,蟲子的腦容量就隻能儲存少量的記憶,例如一隻蠶,以一人類的完整視角和感知一天湧入的信息就能夠讓其感覺龐大無比,哪怕再怎麼精簡壓縮,最多隻能儲存最多一個月的記憶。”
“它們雖然是利用大腦陣列擁有了靈智,但是儲存的記憶太多,便會死機卡住,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
“所以每過一個月,這些妖都會自己進行清理記憶,隻有這樣它們才能夠將自己的靈智和人格繼續維持下去。”
對於一隻蠶,或者一群螻蛄蟬蟲來說。
一個月甚至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便已經是一世輪回,
江晁也終於明白,為何麵前的青衣妖回憶起好像明明才上個月的事情,對於其來說就好像是上輩子一般漫長。
難以回憶,不可追溯。
他來兌現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然而麵前的人卻好像已經輪回轉生過了一次,記不得前塵往事。
一瞬間。
江晁的心緒變得有些複雜,有一種歲月蒼茫,歸來已不知歲月的遲到感。
或許是覺得自己答應的事情,最後還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完成,至少沒有當著那個還記得自己的青衣妖的麵完成。
不過,最後他還是把那長卷給了麵前的青衣妖。
看著青衣妖歡喜地抱著長卷,感謝後離去。
樓閣之上。
風輕雲淡,隻剩下一人孤立高處。
“雖然隻是過去了數日,但是仙人與妖已經隔著一層跨越轉世輪回的厚壁障了。”
月神適時地飛了出來,說著旁白畫外音。
不過話語從裡到外,似乎都在揶揄調侃著雲中君。
雲中君有些無奈,月神總是能夠將他心中那深深的惆悵給驅趕到不知道何處去了。
“彆說得我是迅哥兒,彆人是閏土一樣。”
“他們怎麼配做閏土。”
“你不就是這個意思麼。”
“他們頂多是那從瓜田叉下跑過去的猹!”
月神這個時候坐在欄杆上,看著雲中君開口說道。
“蜉蝣朝生暮死,神仙不知歲月。”
“雲中君現在知道,仙與妖之間的差彆比天與地還要大了吧!”
——
歲除日到了。
整個大日神宮夜裡化為了天上宮闕,眾妖前來為雲中君恭賀,並且獻上了聲樂、歌舞、百戲。
“拜見雲中君!”
起身之後,有不少小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雲床上的神仙。
“原來,神仙是這般模樣。”
“吾等也終於見到雲中君了。”
“真是天上仙聖才有的氣度。”
仿佛上一次的冬節大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難以追溯。
一次節宴,便是一次輪回,一次轉生。
這大日神宮之內仿佛沒有歲月,光陰被固定於某個節點之上,一次次地輪回開啟著。
雲床之上。
神仙俯瞰群妖獻樂獻舞,或者是表演著離奇古怪的百戲。
最後,看到了他親自寫下的樂曲被演奏了出來。
“霓裳羽衣曲!”
那青色羅裳的少女披上霓裳起舞,這一幕看上去好像似曾相識。
雲床之上。
雲中君拿起了一旁的機器,看著裡麵的身影,又看了看那淩空起舞的身影,最後還是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