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出宮建府時,他特意命人在譽王府中建了一座梅園,一來是為了懷念他愛梅卻在宮中枉死的母親,二來是為了給自己一個清靜的躲藏之處。
頭一次見到她時,他忙了好幾日不曾闔眼,正疲憊地躺在屋內的小榻上休憩,乍一聽聞外頭動靜,登時驚醒,睜開眼推窗而望。
抬眼看去,那一片花開正盛的梅林間,立著一個女子,大抵十四五歲,看模樣打扮當是府中奴婢。
他警覺的心頓時放下一些,這才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告訴齊驛,教他差人來打理梅園的事。
隻是不曾想竟是派來個這般瘦弱嬌小的女子,她拿著花剪,背對著他,抬手壓下一簇花枝修剪著。他淡淡地看了一會兒,本想闔上窗扇,繼續睡去,卻聽那廂忽而傳來一聲低呼。
突如其來的風掀走了那婢子的頭巾,卷至空中飄飄搖搖,最後帶到了遠處。
那婢子忙快步去追,眼見她離正屋這廂越來越近,他將窗扇闔上一些,讓自己藏在後頭,沒一會兒,再探頭去看,便見那婢子止了步子,彎腰自地上拾起頭巾,拍了拍塵土,朱唇微揚。
又有風拂過,吹亂了女子額間的發,露出她隱藏其下的容貌,一瞬間,他不由得怔愣在那裡。
螓首蛾眉,一雙瀲灩的杏眸中若沁了一汪清泉般濕漉漉的,她手上舉著剪落的花枝,垂首間,豔紅的梅花貼在她的鬢邊,她朱唇微抿,嫣然而笑,當真是人比花嬌。
他自認平生見過的美人不少,饒是菡萏苑那位的皮囊,也是他辛苦所尋的絕色。可不知為何,這一回他卻是教這個婢子吸引了去,好一會兒都沒能移開目光。
直到過了半個時辰,那小婢子修剪完花枝,提著東西離開了梅園。
那之後,她隔三差五會來一回,他偶然也會遇見她。
後來,梅花開敗了,她便時不時來園中灑掃,她動作麻利,沒一會兒便能灑掃完,可她乾完活卻是不走,總會在樹下鋪上一塊乾淨的舊布,春日就倚靠在樹下小憩,到了酷夏就坐在園中的亭內納涼愣神。
即便偶爾在園中撞見這個小婢子,他也從不曾露過麵,隻坐在小榻上喝茶小憩,看書下棋,其間時不時透過窗縫瞥她一眼。
兩人隔著百步的距離,她卻從不知曉他的存在,就像他不知她的名姓,也未向齊驛打聽分毫,隻覺得這個小婢子有些膽大。
當初為了一人安心在此,他刻意編造了梅園鬨鬼的傳聞,便是不願人靠近,府中人聽聞“梅園”二字,無一不膽戰心驚,不曾想卻會有一個小婢子這般愜意地待在這裡,反是不想離開。
日子便這樣照常過著,直到某日,他驀然發現她許久都未在梅園出現過了,他本不願在意此事,可不知為何去梅園時瞧見空蕩蕩的梅林,時不時會想起那個小婢子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過了小半個月,他到底忍不住同齊驛問起,才知原是她母親病故,她告了假,為母親處理後事去了,想是很快便會回來。
也是那時起,他才得知她的名字叫柳碧蕪。
三日後,果如齊驛所言,那小婢子回來了,不過,這一回,她那雙杏眸中沒了往日的光彩,亦沒了笑意,拿著掃帚心不在焉地灑掃落葉時,她驀然抽泣起來,眼淚若珍珠般一顆顆往下墜。
天陰沉沉的,烏雲擠在一塊兒,似要沉沉壓下來,令人心下頓生出幾分滯悶,他抬眸望著天色,方覺傾盆大雨不遠,下一瞬,就聽劈裡啪啦的聲響,豆大的雨滴砸在屋簷上,窗前頓時落下一片雨簾,竟連院中人的身影都看不清了。
他快走幾步,下意識想去拿屋內的傘,卻看見她疾步往這廂跑來。
他忙閉了窗扇,藏了自己,少頃就聽牆外傳來一陣低低的抽泣,抽泣聲愈響,最後變成了號啕大哭,哭聲融在雨聲裡,漸漸被雨聲蓋了過去。
兩人僅一牆之隔,亦是他離她最近的一次。
可他不能露麵,隻怕嚇跑了她。
他自是清楚自己的心境生了變化,為了光明正大去見她,他會時不時出現在她路過的小道上,但瞧見的往往是她垂著腦袋唯諾恭敬的模樣,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以他的身份,若想得到她,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但他到底還是忍下了。
他的身側危機四伏,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保護好她。且他再清楚不過,一個身份低微,單純如紙的奴婢若待在他的身邊,在步步為營的宮裡恐會過得很艱難,因他想要的並非這區區親王之位,而是整個天下。
不若放了她,讓她將來出府嫁個尋常百姓,過平淡的日子,或也比他強些。
自下了這般決定後,他便極少會去梅園,想著一個女子罷了,時日一久,總會忘的,直到那日宮宴,他一時不防,飲下了那杯酒,強忍著回到府中,本想就此熬過去,卻不料遇上她跌跌撞撞闖進屋內。
強烈的藥性放大了他心內的欲念,自也讓他徹底失了理智,他本已想過放她走,是她這隻柔弱甜美的兔子非要闖進獸籠,送到那饑腸轆轆的野獸麵前,又怎能怪他將她吃乾抹儘。
他不信命,但隻有那一次,覺得他們之間或是命中注定。
既成了他的人,即便不擇手段,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放手!
譽王垂首看向眼也不眨望著窗外美景的碧蕪,思及往事,薄唇抿了抿。
這回他們之間沒有隔著一道牆,他想要的人就在他的懷中。
雖兩人之間仍隔著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他亦觸不到她的心,但能讓她留在自己身邊,便夠了。
兩人靜默地坐著,少頃,就聽隔扇門被扣了扣,外頭響起康福的聲兒,“殿下,奴才將衣裳給您送來了。”
“進來吧。”譽王道。
聽到主子的應答聲,康福才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垂著腦袋踏進去,一眼都不曾亂瞟,他站在內外間隔斷的珠簾前,恭敬地問:“殿下可需奴才伺候您更衣?”
“不必了,將衣裳擱在外頭,你且出去吧。”
“是。”康福聽命將放著衣裳的托盤擱在圓桌上,緩步退了下去。
聽到隔扇門合攏的聲響,譽王才起身出了內間,窸窸窣窣的脫衣聲兒很快傳來,碧蕪坐在小榻上,咬了咬唇,旋即光腳下了榻,穿上鞋,往外間而去。
此時的譽王寢衣大敞,露出其內孔武有力的身軀,碧蕪有些羞赧地錯開眼,可餘光瞥見譽王胸口那道紅痕,不由得怔了一瞬。
她思忖半晌,緩步上前,一邊將木托盤中的衣裳遞給譽王,一邊隨口道:“殿下胸口那道紅痕,可是傷疤,如何傷的?”
譽王接過衣袍,垂首瞥了眼胸口的位置,淺淡一笑,“並非傷疤,不過是生來就有的胎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