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程好緊張,好怕自己的言行舉止會露餡。
咖啡讓我現在還很精神,我今天一定會失眠。
但我好想早點睡,希望在夢裡能再見他一麵。
【8月25日】
心情不好。
雖然今天見了麵,但我覺得他更加遙不可及了……
【10月1日】
今天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用這個本子寫日記了。
他送了我新的手賬本,非常漂亮,還有舵和帆船的小掛飾,我明白他祝福的意思,“直掛雲帆濟滄海”。
雖然受了一點小傷,但是我很開心,因為或許,那不隻是我單方麵的癡心妄想。
媽媽,我最近好像不常會想到你了,你會不會怪我……
現在的生活這樣充實,讓我覺得,我必須把握好當下的每一刻,才不會辜負自己。
如果我們還能再見麵,我們一定要促膝長談,我想把這些,全部都講給你聽。
*
夏鬱青半夜渴醒,撐起身體,擰亮了台燈。
端起水杯喝水時,往旁邊看了一眼,卻發現身旁位置是空的。
推開臥室門,黑暗裡的客廳裡,有一角淡白的燈光,是從半掩的書房門裡投出。
夏鬱青走過去敲門,裡麵傳出陸西陵微啞的聲音,“請進。”
空間裡有一股淡淡的煙味,陸西陵坐在書桌後麵,手裡夾著一支煙,桌上放著五六本日記。
“……你大半夜不睡覺,回來第一天就偷看我的日記。”
“怎麼叫偷看,你已經送給我了。”陸西陵朝她招了一下手。
夏鬱青走過去,“你已經看完了?”
“看完了。後續呢?”陸西陵笑問。
“……沒有後續,後續不會給你了。”
陸西陵挑挑眉。
他一手拿遠了煙,一手摟她的腰,讓她在他膝頭坐下。
夏鬱青手臂摟著他的後頸,伏在他肩頭,輕聲說,“不用對我發表讀後感。”
“好。”
他伸手碰她臉頰,她嗅到他手指上淡淡的煙草味。
淩晨兩點半的夜裡,有種世界沉墮的安靜。
“青青。”
“嗯?”
“你恨過你媽媽?”
夏鬱青點頭,“有一陣是的,尤其外婆剛剛去世的時候。”
“後來怎麼自我開解?”
“不知道……好像不知不覺就不恨了。她對我那麼好,卻要離開我,一定有她的不得已。後來我見識過了村裡那些女人婚後的生活,我會覺得,她出去了也好,哪怕她是真的拋棄我,隻要她過上了自由快樂的生活,那也沒關係。”
陸西陵一時沒說話。
他夾在指間的香煙,逐漸凝蓄一截灰白的煙灰。
許久,他伸臂在煙灰缸裡撣了一下,才又平靜地說:“我跟你說過,我不喜歡康乃馨。”
“……嗯。”
正如玫瑰總與愛情聯結,康乃馨則成了母親的某種象征,是否同樣是消費主義的洗腦話術,已不得而知。
“她是投河自儘。”
夏鬱青微微點頭,“爺爺跟我提過。”
“其實,在此之前……”
在此之前,淩雪梅就已試圖自殺,但被陸西陵發現了。
彼時淩雪梅因為陸頡生的死,精神狀況很差,整夜整夜地失眠。陸家做醫療器械,與醫院和醫生最為往來密切。她分數次,同時從好幾個醫生那裡拿到安-眠藥,攢了大半瓶,藏在床頭櫃裡。
有一回陸西陵回家,看見書房門沒有掩,她坐在書桌後麵,邊流淚邊寫什麼東西。陸西陵沒有打草驚蛇,隔天趁淩雪梅出去買菜,從抽屜裡翻到了她寫好的遺書。
然後又翻箱倒櫃,找到了那瓶安-眠藥。
他不知恐懼更多,還是憤怒更多,直接把整瓶藥,連同撕碎的遺書一同衝進了馬桶裡。
後來淩雪梅回家,應當很快就發現東西沒了,找他質問,他半哀求半勸說,讓淩雪梅想一想他,再想一想妹妹。
他們已經沒了爸爸,不能再沒有媽媽。
他讓淩雪梅答應他,不要再有輕生的念頭。
他是長子,他馬上就成年了,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替她去扛。
在他不斷地懇求之下,淩雪梅終於答應,不會再尋死。
之後的那一陣,淩雪梅似是從丈夫去世的沉痛打擊裡恢複過來,又變回了那個溫柔可親的模樣。
陸家死氣沉沉的氛圍,似乎也終於稍有起色。
然而,這樣的日子隻過了三個月不到,那年夏天的某個傍晚,淩雪梅消失了。
沒留下任何東西,也沒帶走任何東西。
報警之後,直到第四天,陸西陵接到電話,讓他去派出所認屍。
她還穿著她常穿的那條素色碎花長裙,隻是整個人,已經高溫的湖水泡脹得麵目全非。
那時他沒有彆的想法,背過身去就吐了。
之後的整整兩個月,他幾乎每晚都做噩夢。
夢醒來,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既覺得怨恨,又覺得後悔。
怨恨在於,她答應過,她發過誓,她說過不會拋下他們兄妹不理。
而後悔在於,或許,那瓶安-眠藥能夠讓她走得輕鬆一些,她那麼漂亮溫柔的人,死狀卻那樣可怖。
他更多的,是憎惡自己的自私與無能為力。
父親去世以後,爺爺對淩雪梅更加刻薄,他總覺得,是淩雪梅攛掇得陸頡生放棄文職工作去做野外考察。
前些年害得他們父子不能團聚不說,現在又間接害死了陸頡生,要是陸頡生安安穩穩坐在辦公室裡,哪會碰到什麼狗屁山洪泥石流。
彼時爺爺怨氣衝天,奶奶以淚洗麵,妹妹休學在家。
她撐了半年,再也撐不動了。
於是,第二次的道彆無聲無息,半封遺書都不曾留下。
人世間總用教條規訓,“為母則剛”,好像做了母親的女人,就不可以自私,不可以軟弱,就理應奉獻犧牲,掙得一個“偉大”名聲。
人類虧欠無數母親,隻肯許以“偉大”的空頭支票。
甚至,他似乎都在用這條法度去要求淩雪梅,直至現在才全然醒悟。
如果放棄生命,和陸頡生重逢,是對她而言更自由的選擇,那麼,沒關係。
他已經承擔起了長子的責任。
而她可以自由地做一個女人,而不必是母親。
陸西陵將還剩一截的煙,碾在煙灰缸裡,伸手,抬起了夏鬱青埋在他肩頭的臉頰,一時啞然失笑,“這也要哭啊?”
夏鬱青嗚咽一聲,“我心疼阿姨,也心疼你。”
“那你親我一下。”
夏鬱青抬頭輕碰一下。
“太敷衍了。”
夏鬱青再碰一下。
陸西陵笑了聲,仿佛無奈,伸手捏捏她的耳朵,“走吧,睡覺去。”
她搖搖頭,仿佛非要取得他的認可不可,第三次抬頭去親他,不再蜻蜓點水。當她舌-尖輕掃過他的唇縫,將要退開時,他驀然伸手,一把按在她腦後。
主動權交替,她抓緊他的衣領,對抗一種體力儘失,沉入沼澤的錯覺。
陸西陵退開,夏鬱青低下頭,將額頭抵在他頸窩處。
他側低頭,手指拂開了她頭發,露出她發燙的耳朵,他輕笑著捏了一下,目光隨即自她耳後掃去,看見她背後,脊骨微微突出的第一節。
他用微涼手指輕觸。
夏鬱青抬起頭來,與他目光相對。
隻一瞬,他喉結微動,折頸垂頭,一秒鐘也沒再猶豫,直接將吻落在她脊骨骨節處,像將一粒火星,投入乾枯的蘆葦叢。
隻為親吻已經遠遠不夠。陸西陵一把抱起她,回到臥室。
絕對的黑暗予以夏鬱青絕對的安全感,他想讓她不要那樣緊張。
緩慢而耐心的,像是將一首夜曲的序章,彈奏過無數回合。
陸西陵在黑暗裡一遍一遍吻她,比在皮膚上烙下一枚不可更改的印記還要鄭重,“……痛就跟我說。”
她搖頭,雙臂擁抱他,微顫的聲音裡有種決然的堅定,“我不怕。”
*
等日出是突發奇想,因為天已經要亮了。
這樓層足夠高,陽台的視野也足夠開闊。
夏鬱青新換的乾淨睡衣外麵,又披了一張薄毯,抱膝坐在放置於落地窗前的坐墊上,透過黯淡夜色,去捕捉江麵上船隻的燈火。
一陣冰涼貼上臉頰。
夏鬱青縮一下脖子,伸手接過她指名要的冰可樂。
陸西陵坐下,支起一條腿,轉頭看她一眼,順便將她肩頭滑落的薄毯往上撈了撈,輕聲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夏鬱青彆過目光,不好意思看他,拉開拉環時,搖了搖頭。
——自詡不怕的人,真正到了那個時刻,卻莫名其妙怕得要死,明明是完全可以忍受的痛覺,她卻好像根本控製不住眼淚。陸西陵嚇到,要退出她也不讓,就這麼抱著他,抽抽噎噎地讓他繼續。
她說,她覺得自己隱約怕的是一些抽象的東西。
從前她反正是一無所有,做什麼都有種豁出去的孤勇。
現在卻會害怕失去。
夏鬱青喝了一口冰可樂,發出微微暢快的一聲歎。
隨即將可樂遞給陸西陵,“你喝嗎?”
陸西陵搖頭。
一時促狹的心思,她自己喝了一口,偏頭湊過去,剛要碰到他的唇,突然慫了,立馬往後退。
陸西陵自然不讓,伸手摟住她的後頸,將她按回來,她這個人總在奇怪的地方大膽,又沒本事大膽到底。
陸西陵吞去她那一口可樂,這才笑說:“也就這點膽子。是不疼了是嗎?”
“……你什麼意思。還不夠是嗎?”
“你覺得呢?”
夏鬱青打他一下,“……我會死的。”
“怎麼死?”陸西陵挑眉。
她立即雙手蒙住耳朵。
鬨了一會兒,夏鬱青將易拉罐放遠,枕在他肩膀上。
不過片刻,她便開始打嗬欠。
“青青。”
“嗯?”夏鬱青轉頭看一眼,為他驟然嚴肅的語氣。
陽台的燈沒開,隻有客廳裡亮了一盞落地燈,外麵夜色一分淺似一分,露出黑色被洗褪色後的天光。
在黯淡的光線裡瞧,他不笑時,眉目總有薄雪微霜的冷,可這樣的人一旦燃燒,卻是焚儘一切的熱烈。
而她是他的火種。
陸西陵平聲說:“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你或許不會永遠擁有某些東西,但你一定永遠擁有我。”
“永遠嗎?”
“永遠。”
她可以不必相信其他人,但或許可以相信陸西陵。
他從來沒有對她食言過。
夏鬱青最終還是沒有等到日出,在天亮之前,就已經趴在陸西陵的腿上,呼呼地睡了過去。
陸西陵喝完了那一罐可樂,拿手機替她錄了一段日出的視頻,而後連人帶毯子地一把抱了起來。
某人喝了可樂沒刷牙,希望不要明天睡醒了嚷著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