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期末考試。”
陸笙頗覺遺憾地“哦”了一聲。
她當然知道這是托詞,不自覺地看陸爺爺一眼。
陸爺爺臉上沒什麼表情。
*
夏鬱青這個寒假沒有找兼職,因為“青禾計劃”那邊的負責人,想讓她參與一些細節擬定的工作。
負責“青禾計劃”的工作室,跟SEMedical在同一棟寫字樓的不同樓層,於是夏鬱青短暫地跟陸西陵過了一段一起“上班”的生活。
中午,她會離開工作室,去陸西陵辦公室吃飯。
提前點好的餐,從江南小館送過來的。
陸西陵自己甚少在辦公室裡吃任何東西,因為討厭空間裡一股食物的氣息。
但在她這兒,破例隻有零次和無數次。
下班後,兩人若還有精力,就會去探店,餐廳、酒吧……吃的玩的,全看心情。
打羽毛球的共同愛好,也沒有落下。
夏鬱青時常覺得,陸西陵真是一個孤獨的人,他幾乎沒有那種可以煩惱時喝一杯,掏心掏肺,無話不談的鐵哥們兒,以至於她是他女朋友的同時,又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她很難想象,這些年他不開心的時候是怎麼過來的。
這天上午,夏鬱青意想不到地接到了陸爺爺的電話,喊她下午去陸家喝杯茶。
陸爺爺強調,單獨。
中午吃過飯,夏鬱青跟工作室的負責人打了聲招呼,自己偷偷地前去赴約。
她自信自己一人應該可以應付得了。
到時,陸奶奶也在。今日出了太陽,一層淺金色陽光照進來,陳設雅致的客廳裡,分外靜謐。
陸奶奶指了指後方花園,低聲笑說:“他戴著牽引腰帶,不能久坐,在後麵散步呢。你過去陪他聊聊天吧。他要是又說什麼難聽的話,你就喊奶奶,奶奶給你出頭。”
夏鬱青笑容明璨,“奶奶您對我真好。”
後方花園不算大,角落裡種了一棵夏鬱青叫不出名字的樹,此外都是花花草草,黑鐵的柵欄上,攀滿了藤本植物,即便冬日,亦有一種葳蕤之感。
而在角落裡,夏鬱青驚喜地發現,她當日送的那小盆姬月季,竟然還在。
連著花盆,一起長進了土裡。
蒼綠的植株長得高了些,纖弱輕薄的粉白色花瓣,在薄陽微風裡輕輕晃動,明明那樣纖細,卻一派生機盎然。
陸爺爺撐著拐杖,站在庭院正中,瞧著那棵樹。
“陸爺爺。”
陸爺爺回頭看了一眼,語氣沒什麼情緒,“來了。”
夏鬱青邁下台階,走到陸爺爺身邊去。
“叫陸笙澆花,她今天又忘了。”陸爺爺揚了揚下巴,示意放在一條木凳上的黑色鐵皮水壺,“你把這些花澆了。”
夏鬱青點頭,拿起水壺。
那裡麵是空的,她看見角落有個水池,便將其拿過去接水。
水壺長著細長的頸,灑出來的水珠細密而輕柔。
經冬尤綠的蠟質葉片上,水珠聚攏,緩慢自葉尖滾落。
陸爺爺打量著夏鬱青。
有句話,陸西陵還是沒說錯的,他確實不討厭夏鬱青本人,他厭惡的是一種悲劇重演的宿命感。
夏鬱青本人無法不招人喜歡。
這孩子做什麼事情都有股生機勃勃的勁兒,就好像有些種子,你把它埋進凍土層裡一千年,拿出來種下,給點兒水,它照樣能鑽破土壤,生根發芽。
這種精神氣很能感染人。
“我聽說陸西陵在籌備一個什麼‘青禾計劃’,是你的主意,還是他的主意?”
聽到陸爺爺出聲,夏鬱青回身看了一眼,“是陸西陵自己提出來的。”
“你沒攛掇他?”
夏鬱青動作一頓,她將水壺放在長凳上,轉身,看向陸爺爺,“我可以認真地問您一個問題嗎?”
“你說。”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讓您總是把我往壞處想。”
陸爺爺一時語塞。他知道她是個很直爽的孩子,但沒想到她會這麼直爽。
“你當時是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對陸西陵有非分之想?”
“因為我目前還很弱小,我身份低微,所以我的仰慕就是‘非分之想’嗎?還是您覺得,我會貪慕陸家的財產?”
陸爺爺沒法接這話。
夏鬱青指了指角落的姬月季,“和您眼前的這棵樹相比,它太微不足道了,終其一生,它也長不到一棵樹這麼大。但我不會站在樹的立場,去否認一朵花的意義,因為它每次開花也都用儘了全力。”
她轉頭再看向陸爺爺,“我確實違背了當時答應您的事,對不起。因為如果是二選一的選擇題的話,我隻能毫不猶豫地選擇他。”
陸爺爺一時恍惚。
他時常覺得這事兒像是一種輪回,不是沒有道理。
因為這話他聽過幾乎一模一樣的,不過是當年陸頡生說的。他說,對不起,如果要在您跟雪梅之間二選一,我隻能選擇做一個不孝的人。
陸爺爺背過身去,“……你走吧。”
“我可以告訴陸西陵我今天來過嗎?”
“隨你。”
*
時間一晃,又到除夕。
除夕前兩天,陸西陵回了趟家。
陸家剛做了大掃除,明淨玻璃上貼窗花,所有瓶插的花都換了應景的新品種。
白天陸笙陪爺爺去了趟醫院,檢查恢複效果。
陸西陵回來就是問這件事。
他拿了CT診斷結果瞧了瞧,比預想中恢複得慢。
陸爺爺倒沒表現得特彆在意,“年紀大了不就這樣。”
吃了晚飯,陪著喝了一盞茶,陸西陵便準備告辭。
陸爺爺還戴著牽引固定的腰帶,不便久坐,每日都在屋內緩慢活動,這時候他從書房方向走了過來,叫住陸西陵,“你除夕什麼安排?”
陸西陵看著爺爺。
陸爺爺臉上沒什麼表情,“還跟人單獨在外麵過?成什麼體統。”
台階隻搭了半截,陸西陵還是順著下了,笑說:“那隻能把人帶回來過年了。”
除夕是一年最重要的節日。
那種千門萬戶曈曈日,新桃換舊符的氛圍,讓陸爺爺眼裡也染了兩分笑意。
夏鬱青跟著陸奶奶學做麵點,以往這都是陸西陵的活。
陸奶奶連誇她,細致又認真,一點就透,比陸西陵可強得太多了。
陸西陵在一旁樂得清閒,撿了一粒冬棗,遞到兩手沾麵粉的夏鬱青嘴邊,她張口咬住。棗核直接吐進他手心裡,他再幫忙扔掉。
晚上吃完飯,夏鬱青跟陸笙窩在沙發裡陪著陸奶奶看電視。
陸奶奶一手摟著一個,笑得合不攏嘴。
茶幾上盤子裡的瓜果零食換過了兩茬,到了深夜。
陸爺爺和陸奶奶給他們發了紅包,便就去洗漱睡覺了。
陸笙觀望片刻,確定二老不會再出來,立即抓上手機往外跑。
“去哪兒?”陸西陵喝住她。
“我……我出去買點東西。”
陸西陵毫不猶豫拆穿她,“去找周潛?”
“怎麼?隻許州官放火?”陸笙理直氣壯地白了他一眼,跑到門口,換了鞋就跑了。
陸西陵轉而夏鬱青,“你想出去逛逛嗎?”
“你小時候住在這裡嗎?”
“不怎麼住。隻有個房間,有時候會過來留宿。你想去看看?”
夏鬱青點頭。
陸西陵瞧著她,似笑非笑,“不能讓你去看。”
“為什麼?很亂?還是你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夏鬱青笑問。
陸西陵朝她招招手。
她走過去,他將她手臂一捉,拽她在膝頭坐下,低聲問:“真想去看看?我會忍不住。”
夏鬱青終於反應過來,“哎呀,你怎麼總是……”
“總是什麼?”
夏鬱青不說了。
陸西陵笑。
“……那我們還是去外麵逛逛吧。”她可不敢在爺爺的地盤造次。
因反正是要回去的,他們直接收拾好了東西才出門。
夏鬱青圍巾手套全副武裝,挽著陸西陵往外走。
剛拐過影壁,她“呀”了一聲,慌忙轉身,將陸西陵往回帶。
但已經來不及了。
前方樹影下正在接吻的兩人迅速分開。
陸笙轉過頭來瞥了一眼,看到是他倆,放下心來。
陸西陵幾分無語,“不能換個地方?”
“……你管我。”
一旁的夏鬱青“噗嗤”笑出聲。
陸西陵牽著她的手,走出大門。
門口石板路灑了一地清輝。
反正離公寓不算遠,夏鬱青提議不如就步行回去吧,她還從沒有在除夕夜散過步。
路上車輛寥寥,空曠的路麵極有一種寧靜之感,像年獸饜足後的酣眠。
兩側樹上掛燈籠,橙紅溫暖的色澤。
那冷空氣都不讓人覺得冷,呼進肺裡有種新鮮的清冽。
他們沒說話,就這樣安靜地走著。
經過了一個路口,他們幾乎是同時出聲。
夏鬱青笑,“你先說。”
“你先說。”
“我說……”夏鬱青蹲下腳步,轉頭看著他,“我們……”
不必說出口,如果心跳有默契。
在樹的影子裡,陸西陵倏然低下頭來,溫柔而綿長地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