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首輔撚須不語,幅度很輕地用指背把琉璃杯推開。
皇帝扶持姬家再壯兵力,令姬齡遠征塞北,把文黨的權勢都分走了大半。
他一向對外淡泊,今天親自來了,便是要個說法。
元錦看在眼裡,原本在與武臣說笑,漸漸收了神容。
兵權於武,財權於文。
他在天平之間極力討著平衡,但凡有一方掣肘,都可能崩翻全盤。
可偏偏他羽翼未滿,被壓製太多。
管樂絲弦一刻不停,樂師早已嗅到氣氛不對,仍硬著頭皮供群臣儘興。
舞女察覺聖意漸冷時,塗抹胭脂的臉頰微微發白,作蘭花指時都發著顫,生怕一個不小心被推出去砍了頭。
正在此刻,元錦抬手托杯,向群臣示意。
“諸位愛卿,共飲一杯如何。”
得了好處或頗為敬懼的臣子們皆是快速相應,紛紛恭賀。
姬齡坐在左側高處,長眉一挑,先是玩味著看了眼文首輔,然後才舉杯對飲。
好幾人的酒杯都一飲而空放置在案了,文尋敬仍是靜坐不動,如若未聞。
元錦看著是醉了,啞然一笑,晃晃悠悠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旁側太監麵露驚恐,動作哆嗦地扶住陛下,不敢規勸。
但皇帝是醉了。
他任由太監左右攙著,一晃一搖地來到文尋敬的長案前,抬手撐在老人麵前,與之對視。
這一對視,便像是寒劍出鞘,帶了銳利的殺意。
老人自是泰然,予以回視。
若真撕破了臉——
元錦這一刻眼裡泛了血絲,如同許多重舊事都洶湧回潮,激得他伸手直接扼住這老朽的脖頸。
劍拔弩張的這一刻,老人竟笑了一聲。
蘇沉驟然從角色裡醒過來,清楚這不是台本裡的設計。
鋪天蓋地的壓力迎麵壓下,震得他幾乎不知道怎麼接這戲。
僅僅是一笑,就像展示出背後無儘的底牌,以及視他如兒童的懶然。
電光火石般的短短瞬秒裡,他條件反射做出反應。
是徑直抄起文首輔麵前的琉璃酒盞,一抬手揚於身後。
“首輔勞苦功高,怎喝得這樣的殘酒。”
元錦再抬眸時,幾分尊敬流露的恰到好處,語意又聽得嘲諷。
從此刻起,一切都在劇本之外了。
他躬身向前,像是要噬人的烈獸,又像是要屈尊相迎。
極矛盾的態勢渾然一體,融得剛柔相濟。
文首輔看在眼裡,乾枯的一隻手藏在袖中,是隱著瘡疤不與外人看見。
另一隻手卻輕巧揚起,接了他空空蕩蕩的酒杯。
“那,依殿下的意思?”
旁的演員聽到這裡,已是心驚。
嚴院長難道是背錯台詞了?該喊一聲陛下,而不是殿下啊!!
難得前頭狀態這麼好,現在卡了重拍豈不是太可惜了?!
話音剛落,姬齡已大笑而飲。
“你這老糊塗,還以為他是閣中太子呢?”
群臣打了個寒噤,此刻不敢妄言。
元錦似站得住似站不住,單手掌著桌案,另一側連肩帶臂都任由太監攙著。
他的黑發如瀑垂落,玉旒搖晃生光。
“無妨。”
帝王盯著權臣的眼睛,當著朝臣的麵,搖搖晃晃執起酒壺。
姬齡眸子已流露出極危險的神色。
“陛下,”他壓著氣息道:“您醉了。”
大太監被這聲喚得打了個激靈,眼瞅著戲已經奔出劇本十萬八千裡了,強按著人設勸告:“陛下……陛下是醉了,容老奴扶您回去……”
元錦仍看著文尋敬,笑容綻了出來。
瓊漿玉露汩汩而出,由萬人之上的天子斟入這酒杯裡。
每一股,每一滴,都像他亡親的血髓。
他眼睛充血,紅得嚇人。
笑容是恭敬的,卻又帶著可怖的壓抑。
“依朕的意思。”他話音在第二字落重,低眸緩聲:“得喝這杯。”
卜老爺子心臟病都快看出來了,及時喊出聲。
“卡!”
群演都快憋得喘不過氣了,頭一次等著聽卡等到想喊救命。
剛才這情況,誰敢隨便舉動,毀了這麼好的戲!!
“得虧是喊了停,”蔣麓穿著長袍溜達著從座位裡出來,拿袖子給蘇沉擦額頭:“再不喊你得宕機了。”
嚴思在戲裡留了一會兒,良久才收回權臣般的捉摸不透,露出幾分老人的慈意來。
“演得很好。”他笑起來:“看得出來,你們是提前下了很大功夫。”
“還真不是提前準備的,”蔣麓沒有蘇沉的內斂拘束,笑得坦然:“我剛才也是憑感覺接的戲,給你們托了一下。”
嚴思方才要誇,聽到這略微一愣。
“你們兩剛才是憑默契互相接的戲?”
蘇沉直到現在才猛然回了呼吸,還有點緩不過來:“是……是的。”
“好,好,好!”老人開懷而笑:“演得過癮啊!”
蘇沉除了剛才被文首輔的一聲笑激得出戲,後麵每一秒每一刻都神經高度緊張,像是入戲又像是靈魂出竅。
他後知後覺想起來剛才都演了什麼,第一次不按劇本卻演得像是全身上下都在燃燒,當即匆匆道謝,轉頭跑去導演組那裡去看剛才的錄像。
卜老爺子看得欣慰,大大方方讓開給他看監視器。
聞楓在不遠處等著下一場,給他們比了個大拇指表示讚同。
“舅,”蔣麓倚著鏡頭箱,沒羞沒臊道:“我演得這麼好,過兩天能放假睡幾天嗎?”
“那是你演得好?”老導演笑著踹他:“你弟弟剛才快拿命在演了!”
回頭得多給小孩買兩筐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