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沾著露珠,一樣的酒光微晃。
姬齡後退一步,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今日入宮竟是進了死境。
“元錦,”他開口時聲音都有些發抖:“你一定要殺了我?”
“不。”元錦和顏悅色道:“是想要看你死。”
“但你不用顧慮太多。”
元錦從容起身,一步步繞開殿內陳設,在鐵甲兵的護衛下走到近處。
“皇後,蛇骨婆婆,那幾個老臣,還有你,和其他幾個將軍,隻是順序問題。”
——你要殺你的至親之人?!
姬齡眼神淩厲起來,聲音更重:“你到底是誰?”
“我還能是誰?”元錦淡淡道:“人人見過我那個瘋子生父,不許我也是一樣的種?”
隻這一句話,姬齡心裡有什麼被倏然一擊,知道麵前的人不是他。
元家最隱秘的困局,他父親留給他的遺言,全都被元錦賦予全部的信任,親口講給他聽過。
一個個閃回的畫麵回到好幾年前,是廢太子時的元錦,是初登基後知道真相絕望痛哭的元錦。
每一個模樣都足夠真實,與麵前人截然不同。
“……你不是他。”
元錦很慢地轉過身,遙望高處的描金彩畫,輕聲道:“我可以是。”
下一刻,姬齡被猛然捉住雙肩,酒花迎麵灌了下來!
元錦正要回眸去看接下來的情景,遠處喇叭呲啦一聲:“CUT!”
“不太行啊。”海導搓著手道:“蔣麓演的中規中矩吧,蘇沉為什麼這麼崩著?”
剛才被拖出去的宮女已經換好了衣服,擦乾淨臉上手上的血,準備配合著再演一次猙獰死狀。
晚一些,蔣麓要演得比她還要失控,顯得越慘才越能讓殿上那位信以為真,覺得他是真死了。
蘇沉單是演這一段,就覺得心梗的要死。
他一向靠共情來演情節,此刻元錦的真實情緒占了上風,讓他沒法沉進藍子真的角色裡。
——太難受了。
他沒法想象等一下姬齡這樣慘的死在自己麵前,臉上神經都沒法牽動出笑意來。
元錦怎麼可能做這樣的事。
姬齡多少次救過他的命,他們最後也相互坦誠,不可能再摻雜任何猜疑。
可是現在他要以元錦這個角色讓姬齡七竅流血的死在麵前。
蔣麓確實還沒有放開了演,把最絕望的表情展露出來。
可現在他已經胸口發悶,堵漲到呼吸都有些困難。
海導離開監控屏,走進鏡頭裡幫忙導戲。
“你們兩要注意把握那種,比方說這裡,藍子真要他死,那得是像小孩要吃糖果一樣,充滿期待甚至是天真的等待著看結果。”
“蘇沉你在演的時候,可以試一下美國式反派常用的氣聲。”
邵海沿看了一眼腳本,在旁邊惟妙惟肖地學了一段,還是那麼回事。
蘇沉雖然對眼前這個人有抵觸情緒,但知道導演現在說的是對的。
他壓低聲音,極輕地重複了一遍。
再說話時,聲音輕到像是呢喃。
海導點一點頭,表示滿意,繼續導後麵的戲:“前麵的戲再放開一點,明白吧?”
“很多人演反派很Enjoy的,因為這個可以挑戰自我,很有另類的魅力,對嗎?”
他發覺蘇沉表情有些麻木,但暫時不太清楚情況,又去跟蔣麓倒了幾句戲。
“ion!”
前麵幾頁,確實演得順暢了許多。
直到姬齡在掙紮和不甘中被灌下那盞酒。
汩汩液體滿到溢出他的臉頰,他的痛覺在恐懼被充分擊發的同時發散。
肝膽肺腑皆將潰爛破裂,身體完全支撐不住的劇烈痛苦。
他是應該死在沙場的將軍,他的骨頭硬到三個人按住都跪不下來。
可現在,痛苦一瞬爆發,一口汙血猛地噴濺而出。
“卡!”導演有些著急地喊起來:“皇帝怎麼流眼淚了,蘇沉,你注意情緒!”
蘇沉自己都沒意識到,被提醒了才發覺臉上是涼的。
海導當著其他人的麵,拿擴音喇叭喊道:“喜悅的感覺,開心快樂,明白吧!”
“我跟你講,你不要心疼蔣麓,那都是演的!”
他不是在心疼蔣麓。
他現在是元錦啊。
蘇沉什麼都沒解釋,無法言說的情緒在他胸口不斷發酵。
沒等導演再喊什麼話,蔣麓起身道:“導演,我私下拉著他說說戲,給我們一十分鐘。”
邵海沿剛好口渴,揮揮手表示他們隨意,招呼助理把咖啡端過來。
小城市壓根沒有星巴克,這是他從國外帶回來的豆子,找國外會烘焙咖啡的助理現煮現喝。
氤氳的咖啡香氣裡,蔣麓仍穿著姬齡的長袍,匆匆把蘇沉帶到沒人的角落。
“你想哭就哭吧。”他料到會有這一刻,在從車站回來的路上就明白。
先把屬於元錦的情感發泄完,再去想藍子真的那些事。
蘇沉剛才在旁人麵前已經快繃不住了,此刻被蔣麓恰到時機的帶過來,還沒說話眼淚就在狂湧。
他承載著元錦內心深處最隱秘一麵,不是扮演著他,而是如同聆聽者和寄托者那樣,承載屬於元錦的一切。
六年,他和元錦的融合已經有六年。
隻要在這個片場裡,他輕易會換到另一個人的靈魂裡,以另一個人的性格特質去感受喜怒哀樂。
這樣的黏合太過深刻,以至於在這樣的過激情節中,元錦的靈魂會壓製住臨時共情的藍子真。
元錦怎麼舍得讓這個世界最後一個懂他的人這樣痛苦的去死。
蘇沉說不出任何話,此刻眼神空洞的在不住流淚。
他隻是被元錦暫時借用了身體,把所有的痛苦抗拒都用同一種方式發泄出來。
蔣麓清楚現在不用說任何安慰的話,坐在蘇沉身邊遞紙。
他們轉換角色以後,恐怕也會一樣。
以蔣麓的視角,姬齡的視角,看到元錦在毒酒下疼痛到眼神失焦,疼痛到在地上毫無尊嚴地翻滾抓撓,都必須緊咬著牙關克製住去打斷這些事情的本能。
直到堪稱漫長的五分鐘過去,蘇沉終於停下,深呼吸著緩解缺氧帶來的頭痛。
蔣麓又耐心地等了半分鐘,才繼續同他對話。
“好點了?”
“你演得太真了,”蘇沉想要解釋:“麓哥,你知道這些都是藍子真做的……”
他哪怕明白雙方都清楚劇本,也下意識為元錦解釋這一切。
至始至終,蘇沉本身都是旁觀者,在軀殼暫時借給元錦的同時,因過深的共情牽連其中。
“我知道都是假的,可是看起來,你好疼。”
“我剛才已經努力控製自己了,不要衝下去……”
蘇沉像是扮演了很久的成熟沉穩,此刻在昏黃的小房間裡才破功,一頭栽進蔣麓懷裡,頭痛又眼睛難受。
“好怕看見你剛才的樣子,”他喃喃道:“寧可是我這樣受苦。”
蔣麓聽得心裡發燙,抬手撫著他的碎發。
他聽得見他更深層次的話。
如同靈魂之間有纏結數年的羈絆,一切都足夠清晰。
蘇沉閉眼休息了五六分鐘,直到呼吸重回平緩,才結束脆弱無助的狀態,慢慢從蔣麓懷裡離開。
蔣麓任由他把自己當充電站,又道:“準備好繼續演了?”
蘇沉本來要點頭,停了許久道:“舍不得這樣對你。”
蔣麓聽得歎氣:“你有時候說話太直白了。”
怎麼私下說什麼都這麼直接,感情沒有半點掩飾隱藏,熱得發燙。
蘇沉沒管他的小聲抱怨,又露出苦惱的表情。
“我等會爭取一次過,但是肯定會演得很狠。”
“麓哥……你知道的,我不想那樣對你。”
他就是忍不住解釋。
他就是要解釋給他聽。
親口告訴他,我一句狠話都不想對你講,永遠都不想講。
這樣孩子氣的行為,像是對純粹喜歡的一種執念,不允許它被半點誤讀。
蔣麓聽得抿唇,被這樣直球的話弄得臉上像在發燒。
他忍不住想,怎麼會有人會這麼在乎他,在乎到像偏執一樣,會解釋一遍又一遍。
他從未幻想過,自己會被這樣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