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對不起行不行!我知道錯了!”
蘇沉看這個人跟看空氣一樣,向來內斂的狀態突然顯得很有鋒芒。
蔣麓道了一輪謝,表示辛苦老師們額外跑這一趟,也全程晾著那小偷沒理他。
“怎麼處罰是校方的事,我們就不多參與了。這個小事我們也不會對外張揚,謝謝老師們。”
係主任聽見不對外張揚這句話,才算是撫平眉頭點點頭,覺得這孩子識相。
老師留了兩人的聯係方式,長長歎了口氣:“趕緊去休息吧,都辛苦了。”
直到走出教學樓,蔣麓抱著外套都沒再說話。
蘇沉還拿著藝考用的資料夾,在垃圾桶旁邊停了一下。
“扔了吧,晦氣。”
蔣麓搖搖頭:“它是我的,洗乾淨
以後可以一直穿。”
第一次有人在他的衣服裡繡出入平安,他也舍不得。
“我隻是沒有想到,你會在這麼敏感的時候……為了一件外套和其他人爭。”
蔣麓看向蘇沉,語氣複雜:“如果這件事影響到你的考試,我寧可沒有拿到它。”
“如果學校連基本的是非都沒有,那我寧可不去。”蘇沉走了幾步,回頭看身後的蔣麓,低低道:“麓哥,這是你的外套。”
我見不得其他人碰你的東西。
蔣麓停了一會兒,沒忍住笑,攬過他的肩膀往前走。
“占有欲這麼強?”
“要看人。”蘇沉彆開頭,難得誠實:“有……那麼一點吧。”
蔣麓跟他咬耳朵:“剛才看見你對彆人凶巴巴的樣子,真想親你一下。”
蘇沉忍笑道:“可以先欠著。”
——那可不知道欠多少了。
沒到一周,藝考複試的通知短信就發了過來,成績很漂亮。
高三如今已進入衝刺階段,學校在舉行階段調考,氣氛緊張。
蘇沉考完一門,出來時看到了藝考成績,把消息轉給蔣麓,意思是讓他放心。
蔣麓被帶去一場特彆的飯局,手機雖然振動兩下,但沒顧上查看。
他暫時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喬海廈作為第八部的注資人之一,憑電視劇的火爆程度大賺一筆。
作為回禮,他引薦了一位業內前輩,單獨和蔣麓吃一頓飯。
電影導演,白憑。
白憑看起來很年輕,不僅和喬海廈是私交老友,還是從電視劇轉型電影導演的成功案例。
他是編劇出身,先後見證自己合作的諸多演員一夜爆紅,也一再跳躍階層,成為如今炙手可熱的頂流導演之一。
飯局裡,喬海廈表現得爽快又自然,直接說這是他兒子,蔣麓。
蔣麓先前還是在舅舅的酒局裡遠遠見過白導演一次,如今再以這一層奇妙關係重新認識,又一次想起了舅舅。
白憑聽見這層關係,伸手比了一下蔣麓的個頭。
“這麼高?”
“之前跟你兒子讀一個高中,估計食堂裡還搶過飯。”
喬海廈很是感慨:“我也是這兩年才知道有個兒子,要是努努力,搞不好能把老婆也追回來。”
白憑一聽到追老婆這事,露出意味深長的讚同神情:“有時候膝蓋跪穿都沒用,還是得靠個人魅力。”
蔣麓輕咳一聲。
“我還在呢。”
兩個爹哈哈大笑,示意服務員上菜。
雖是冬日,但他們找了一家很不錯的蒸蝦館。
小龍蝦個個都肥碩新鮮,個頭基本都是九錢,拿猛火快蒸的時候什麼調料都不放,蘸醬熱乎著吃,就是圖一個香。
有撈麵澆了厚厚麻醬,辣得人七竅生煙,吃起來很爽。
酸梅湯裡冰塊浮浮沉沉,杯壁浮著細密的水珠。
蔣麓本來以為自己是過來陪著吃個飯,但在上菜之後,喬海廈直接挑明了意思。
“老白,我兒子導的片子,你也見過。”
“他以後想做電影導演,還請你指個路。”
白憑在專心剝蝦,聞聲抬眼看向蔣麓,笑容很通達。
“讓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那肯定是真話。”蔣麓不假思索:“您嘴毒點是在提點我,我明白的。”
白憑手執殷紅蝦尾,示意老喬給自己斟酒。
“好,你爸爸是個聰明人,你看著也很聰明。”
“我現在問你,在重光夜結束之後,你打算做什麼?”
“去時戲院讀書,然後大一的時候專心挑劇本,大二左右開始拍電影。”蔣麓說到這裡,還是有些躊躇:“可能到時候,拉投資什麼的很麻煩,其他的難處暫時還沒有想到。”
“投資有我呢。”喬海廈當即接話:“錢是小事,父子兩不用客氣。”
“但如果連拍連賠,那砸錢痛快也未必是個好事。”白憑平緩道:“小孩,我建議你打工幾年,不要急著拍。”
“什麼事都怕一個急,你明白嗎。”
白憑說話的時候,手裡剝蝦不停,吃得也快。
還沒講完一半,一滿籠九錢蒸蝦已經被吃個精光,喬海廈麻溜地吩咐服務員再續上,啤酒也再來一紮。
到底是資深導演,看事情也明白。
他兩三句話挑開目前的繁華興盛,釘得蔣麓像是被驟然潑了盆涼水。
“小麓,你現在是站在幾百個人的肩上,高的可以摘到星星。”
“你一定要看清楚。”
你繼承的,是已經拍了七部的《重光夜》,前麵所有框架都被你舅舅和其他導演搭建地成熟完整,隻需要做出更好的變化就可以贏得喝彩。
《重光夜》本身,從劇本的完整性到擴展性,幾乎全都是聞長琴的心血,不是你的。
現在,你再看一看,等你離開這個劇組以後,要走什麼樣的路?
喬海廈覺得這話有點過,起身給蔣麓續了杯酸梅湯,溫聲道:“慢慢聊,你也吃點。”
煙火繚繞裡,蔣麓已經吃不下去了。
他很少考慮過這個問題,就像白憑所言,是習慣了在天上摘星星。
但第九部拍完之後,用慣的梯子撤了,他未必還能停留在這樣高的地方。
白憑又叫了一份桂花糖藕,今晚蹭飯蹭得胃口大開。
“首先,你要確定一件事。”
“你想導個什麼樣的片子,最後希望它是什麼樣的效果。”
喬海廈聽得讚同,補充道:“最好是商業片,聽你爸一句勸。”
“我這麼說,不是為了賺錢,而是你如果選了冷門的文藝片,最後成就感太少了,拍片不賣座很容易搞砸精神狀態。”
“你白叔叔年輕時喜歡玩些花裡胡哨的,拍的小眾片子跑到威尼斯拿了個大獎——但是票房才幾百萬,還倒賠了兩套房子。”
白憑深以為然:“再碰上跟孩子他媽鬨分手,那兩年快死了,全靠你喬叔叔攔了一把。”
蔣麓又道:“那如果,我選擇叫好又叫座的商業片呢?”
“很好,你現在已經有一個目標了。”
白憑推開麵前的拌麵啤酒和烤串,目光深邃地看著他。
“接下來,你要看清楚,什麼樣的片子才能配得上這個目標,找準了
劇本再去挑團隊,全部都要找對的人。”
喬海廈點了根煙,抽了一口道:“我說,他現在這個團隊不是挺好的?”
“他現在這個顯得好,是因為足夠配《重光夜》。”白憑不假思索道:“什麼鍋配什麼蓋,你拿著純金筷子吃豆腐腦,挑的照樣沒勺子舀得快。”
喬海廈是真心和親兒子處得投緣,他在生意場裡摸爬滾打一輩子,不想看兒子栽跟頭。
大起之後就是大落,還不如提前看清形式,自己落個穩穩當當,不至於摔得頭破血流。
孩子舅舅是個會分析局勢的,早早就囑咐過,要把小孩的驕矜嘚瑟敲打下來,最好是沉得住氣,能做得成大事。
現在蔣麓在《重光夜》裡的任何驚豔表現,都是接過未冷的鍋翻炒添料。
再過兩年,等自己另起爐灶重新開火,情況絕對會截然不同。
“聽您這麼點撥,我明白了一點。”蔣麓接話很快:“我去找合適的劇本,先跟著做製片人出品人,慢慢找裡頭的規則和市場喜好,然後再去做自己的電影,這思路對嗎?”
白憑觀察著眼前的年輕後生,又看了一眼喬海廈,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如果是一般的導演,我會直接建議人家愛拍什麼拍什麼,熬個五年認清形勢,然後來一記絕殺。”
“你們爺倆是一個路子,不喜歡走彎路,隻喜歡上來就絕殺。”
喬海廈聳聳肩:“沒辦法,性格就這樣。”
白憑豎起三根手指,盯著蔣麓道:“如果是這樣,我建議你在《重光夜》拍完之後,蟄伏三年。”
“三年裡,你可以去跟任何劇組,也可以悶頭打磨劇本,挑選合適的團隊。”
“哪怕你覺得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你也等滿三年,再開始主導著拍屬於你自己的片子。”
喬海廈狐疑地看了白憑一眼。
“先前你跟我扯淡的時候,不是說他得沉心學個四年?”
“看他造化了。”白憑搖搖頭:“年輕人容易沉不住氣,我上次這麼勸一個演員,讓他學三年再自己當導演拍片子,結果丫蹲了一年就憋不住了,哐哐砸了幾千萬。”
“然後?”
“糊了。”白憑一合巴掌,搖頭道:“熬不住,等不下來,就沒法一鳴驚人。”
“這世界就是這樣。你得苦熬著,蓄力著,一直等到最合適的時候。”
此刻已酒過三巡,蔣麓基本沒怎麼動筷子,吃了幾隻蝦就一直在喝酸梅湯,先前進門時臉上的飛揚神采終於靜了下來。
“我聽您的話。”
白憑又一搖頭。
“聽話是一回事,熬是一回事。”
“小麓,你跟你爸爸不一樣。”
“你爸爸是商人,生意很多都是秘密著來,賠了賺了外人根本不知道。”
“但你是在娛樂圈裡混的人,你壓著四年不發,不像有些人似得一離開重光夜就立刻接片子急著轉型,背後壓力隻會更大。”
白憑到底在這個圈子裡呆的太久,對蔣麓之後會遇到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重光夜一完結,立刻就會有人等著看你的新作品。”
“第一年,大家都還能等,要麼等你拍,要麼等你演。”
“第二年,第三年,大夥兒隻會覺得你這人糊了廢了,再往後——什麼難聽的都會有。”
但你得忍,你得熬,熬到所有力量都積蓄完畢,熬到眼睛通紅了,再出現在所有人麵前,一擊必殺。
喬海廈聽得動容,也想起自己年輕的許多事,微微搖頭。
白憑抽完一根煙,又點了另一根。
“作為外人,我隻會說一次這樣的話。”
“你要是熬不住了,多跟你爸爸聊聊天,他是個聰明人,很多事都看得很明白。”
蔣麓答應了,起身給兩位長輩敬了一杯。
“謝謝您兩位。”
他原本一心一意地撲在《重光夜》裡,沒有看過未來彆的事情。
此刻被業界高處的前輩一點,才發覺自己竟也站在懸崖前。從現在起,就要開始準備未來的路了。
一步一步,一磚一瓦,絕不可掉以輕心。
夜裡,蘇家在熱熱鬨鬨地吃著火鍋。
“這次考試感覺怎麼樣?”
“有些題目是很難,”蘇沉倒了杯冰牛奶,笑容輕鬆:“但是我做出來了。”
“沉沉好棒!”梁穀雲看得感慨:“你知道嗎,媽媽身邊的同事都好羨慕咱們家,彆人家小孩中考高考恨不得動員全家人跟著忙活,輔導班從周一報到周日,就差睡覺的時候雇個人在旁邊讀英語幫忙記單詞了。”
蘇峻峰幫忙往湯鍋裡下著羊肉片,聞言直笑:“你才五六歲的時候,我和你媽媽還在想,我們兩個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職員,真怕將來你讀大學找工作的時候不好幫忙。”
“現在一看,哪裡是你找工作,是工作找你。”
從初中到現在,年年來遞劇本遞合約的都多如牛毛,他們夫婦不太懂裡頭的門道,生怕坑了孩子。
好在公司一直有人幫忙照看著,新來的經紀人也很靠譜,之後要轉型演彆的也能幫忙看看。
梁穀雲思想偏傳統,麵對孩子常年沒在學校都覺得遺憾。
“時戲院是個好地方,媽媽之前跟你一起去散步好幾次,覺得裡麵校園環境是真好。”
“其實大學四年好好讀書,不急著接片約,也很不錯?”
蘇峻峰長哎一聲,表示不讚同:“咱家孩子都學到這地步了,學校裡的課真的需要聽?”
“那不都是他演慣了的東西?哈哈哈哈哈!”
“還是要好好學習的。”蘇沉溫聲道:“有些書麵的知識,還有藝術史和發音技巧之類的,聽嚴教授說在大學裡會學到很多,跟劇組裡學的內容不一樣。”
他也在期待未來的生活,以及十八歲以後的不同變化。
像是雛鷹在飛過雪峰之後,又開始渴望海洋和沙漠,試圖得到更多能力的擴展和證明。
蘇峻峰往火鍋裡放了些蝦滑,給老婆孩子倒飲料。
“爸爸媽媽幫不到你太多,但總是希望你幸福快樂的,不要有太多壓力。”
“《重光夜》拍完之後,你有什麼想拍的片子嗎?”
“暫時還沒想好。”蘇沉輕歎一聲:“其實,我很舍不得這部戲完結。”
“一想到馬上又要去劇組了,而且關於《重光夜》的事都要走向結束了,我甚至會覺得有些害怕。”
梁穀雲聽得動容,伸手輕拍他的肩膀。
“媽媽懂你的,和這些告
彆……真的很不容易。”
閒聊裡,他的手機震動兩下,是蔣麓發來的短信。
[麓]:在家嗎?
[沉]:嗯,你吃完啦?
[麓]:給你帶了個小禮物,下來一趟。
蘇沉喝了一口酸奶,示意家人先吃,自己拎著鑰匙準備下樓。
“外頭冷,穿個外套!”
“好!”
蔣麓等在樓下,見少年來了,笑著舉起手裡的鹿角小花燈。
“街邊看到好多小朋友都在玩這個,給你也買了一個。”
蘇沉哈著氣接了花燈,在光華輪轉裡望著他,兩人的眸子都被映得粲然。
“你開車橫穿過兩個城區,就為了給我送這個?”
男人眼神很暖,俯身親了一下他的臉。
“嗯,想多見一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