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西涼城, 正是雛菊開的時候。
看過了幾日北疆的蒼涼與大氣,回到城中,卻已是花開錦簇的時節。大街小巷的館子前, 都有一片或大或小的小雛菊花園, 三色的小雛菊在風中微擺, 靈動可人。
馬車停在太守府門前的時候, 李管家已迎了出來。見星檀下了馬車, 李管家忙來身旁候著。
星檀問起人來:“阿兄今日好似休沐,可在府中?”
“回表小姐,老爺此下在書房呢。”
“我去尋尋他。”
太守府地界兒不大, 僅三進的小院兒, 並著一處池塘與花園。阿兄喜歡冬日裡看那池塘上的雪色,便將自己的書房,設在了池塘東側。
星檀一路進來,院中已滿是花香。書房的門且敞開著,又有幽然墨香淡淡襲來。
走近了, 屋子裡卻傳來父子二人的話語聲。不必仔細聽,也知道是阿兄在訓著侄兒明睿的話。明睿正是十二三的年歲, 阿兄看功課看得緊,這兩年便就訓斥得多了些。
許是聽得她的腳步聲,方還緊張著的明睿,頂著一張俏皮的臉蛋, 退來她跟前,擠眉弄眼地使著眼色。
“小姑回來了!”
星檀心領神會, 自然是在阿兄這裡又挨了訓,尋著她當救命稻草呢。
“嗯。”她應著明睿話的功夫,阿兄已從書案後起了身, 繞來她跟前,一手尋著她的袖口扶著,方開口問道。
“這麼快便回來了?”
“本以為你要去多散心些時候。可是哪裡不適?”
星檀自搖了搖頭:“沈將軍營中來了客人,多有不便。我便先回來了。”解釋完,她方幫著明睿說了句話。“阿兄又怪責他什麼?”
陸清煦話裡幾分不恥:“不知在街巷裡交了些什麼狐朋狗友,日日往酒樓尋吃覓喝,功課不勤,豈不該訓?”
她看了看侄兒,卻見人一副全全認了的模樣,便幫打著圓場,“尋吃覓喝這本領,可不是子承父業麼?阿兄那時候,也日日開著酒樓,不願入官場的。京城裡人人都知道,陸世子生了條皇帝舌,買下了豐樂樓五湖四海地找好廚子。”
“……”陸清煦被說得怔了一怔。這話倒也不假。
卻聽那小兒一旁悄聲接話。“可不是。父親這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陸清煦手中戒尺忍不了了,將揚起要打人。那小兒卻躲去了星檀身後,陸清煦手中戒尺便又忿忿落了下來。
親兒子能打,妹妹可碰不得,特彆是經了桂月庵那遭事兒之後,父親和祖母時常來信盯著,若虧待了一點兒,於兩位長輩都不好交代。更何況這妹妹,也是他從小疼到大的。宮中受了那麼多苦,如今便就更看得重了。
星檀笑著:“阿兄便饒明睿這一回吧。”
見阿兄歎了聲氣,沒答話,她又尋著彆的話頭兒去,“嫂嫂可在,我還未與她請過安。我正好帶明睿過去看看她。”
“你嫂嫂在賬房,正忙著沐佛節的事。”
星檀這才想起,是快到沐佛節時候了。
“早幾日便聽她說了,這回沐佛節,我帶著明睿來打點吧。阿兄你難得休沐,便多陪陪嫂嫂。陸家子嗣單薄,阿爹都催了好些時候了,該給明睿添弟弟了。”
“…你倒是考慮周詳。”陸清煦歎了歎,西涼雖不比京城,太守府中亦不清閒。他的確多有時候沒陪過妻子了。
明睿倒底得了救,方服軟與他說了句好話。
星檀見阿兄麵色緩了緩,便拉著明睿要往外去,“我們這便去尋嫂嫂了。”
陸清煦見妹妹麵上掛著笑意,卻也安心。將將在西涼與她重遇的時候,那張小臉瘦落得很,麵色也是不好的。如今到底都已養好些了。
“去吧,我一會去尋你嫂嫂。”
星檀方與阿兄福了一福,又領著明睿出來,往賬房裡去。尋得嫂嫂林氏,便就將沐佛節的準備理清了個大概。
明睿自幫著她整理用度的清單,下午的時候,又陪著她往花市上去,看看沐佛節要用鮮花,好早些下了訂。
二人將將行出太守府,轉上了往東邊花市去的大街。兩駕官家的馬車便緩緩停在了太守府門前。
車旁跟著的小內侍往裡頭遞上了帖子,不多時,陸清煦便已親自出來迎駕。
江蒙恩上前與陸清煦作了禮,“世子爺。”
陸清煦見得江蒙恩身旁那位,身著便服,一身英武卻遮掩不住,立在這太守府前,已太過打眼。走得近了,他方忙與人一拜。
垂眸之間,目光卻落在那人腰間細著的平安扣上。
那白玉通透,明黃絡子編織彆致。
三年之前,他將將從江南回京,卻聽聞得阿檀身葬火海的消息。皇帝親臨府上,要看看阿檀的閨房。他沒許,擋在父親身前,將人拒之門外。
皇帝失魂落魄,卻也沒強求,走了。
而後,他來了西涼上任,方知阿檀還活著。此下,卻是他有些心虛了,唯有小聲道,“不知陛下微服,臣接駕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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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佛節將至,城東的花市正是熱鬨。花街上人人接踵,多是來選花兒獻佛的。
落在西角上的一間花鋪裡,星檀正與老板說著價兒。
這已是第三間了。明睿在西涼城名聲不小,這些個花鋪老板見得是太守公子親自來,各個兒獅子大開口。
這少年公子又經不得彆人奉承兩聲,便要與人簽下賬條兒了。星檀已將人拉出來了好幾回。
“表小姐,公子爺,可不必多想了。我們錦簇坊是這花街上的大店,您們又是有頭有臉的,沐佛節那日,我們與太守府送去的,定是最鮮的。”
這家杜老板生得好,雖是三十有餘的年歲,卻相貌堂堂,在這花街上是有名的美髯公。
明睿最受不住好看的人,又將價錢單兒與星檀看了看,小聲道:“小姑,這已經是最好的價錢了。可比前頭兩家都少了二百兩了。”
星檀與他使了個眼色,又問著老板,“我阿兄素來勤儉,雖是沐佛節,可二百兩的鮮花,未免有些過奢了。杜老板再看看,能不能給我們個好價錢?”
西涼不比京城,阿兄在此做官兒,一家二十餘口,隻靠著俸祿定是不夠的。還是嫂嫂打點,置辦了些家產,收些租金方能幫補些家用。
太守府外人看來光鮮,可手上的餘錢不多,與佛陀求個心意,倒也不必強自家所難。
對麵杜老板陪著笑,“這,可不已經少了許多了。大戶人家,見佛祖總不能失了體麵。這般也好,便圖個吉利,二百八十八兩,表小姐看怎麼樣?”
“……”就少了十二兩,可不也是太貴了。星檀正打算乾脆還下去一半。卻聽得身後來了人,熟悉的聲線沉著道。
“那便就二百八十八兩,太守府中的體麵,還是要的。”
皇帝不知何時來的,一身霧白的便服,襯得他身形如鬆,負手在身後,正與那杜老板發了話。一旁跟著的江蒙恩聽得旨意,未等星檀有所反應,便已從袖口裡摸出三張銀票送了過去。
見杜老板連連應是,臉比這鋪頭裡的花兒還燦爛,星檀忙去拉著江蒙恩,“不行。太守府的事兒,便不勞煩大人和總管出手了。”
明睿見得來人,險些行了禮。隻在一旁拉了拉星檀的袖口。
“小姑,是皇…黃大人…”明睿險些失言,被那位瞪了一瞪,忙捂了嘴。
星檀亦順著明睿的話說:“真不勞煩黃先生了。”
眼看就要到手的銀票頓在半空中,杜老板的笑容頓了一頓,看看東家又看看西家兒。眼前這位主子器宇不凡,一看便不是西涼人。隻與表小姐一樣,這副樣貌,隻是行在路上便能惹人注目。
想來,是想與表小姐示好?
杜老板忙與那位主子笑道,“爺,我這鋪子裡的花兒,可都是這花市上最好的了。表小姐勤儉持家,為了這點兒小錢,已耽擱了有一陣子了。”
“……”這西涼城不大,杜老板心可大。三百兩到底可以置辦得三間商鋪了,卻成了小錢。星檀暗自佩服人家的嘴皮功夫。
皇帝卻行了過來,“與佛獻禮,也當是我的一點心意。待沐佛節那日,讓太守大人一並捐獻了。”
“……”這話到底說圓了。星檀也沒有理由再推擋。
隻見那杜老板麵兒上燦爛如花兒,收了江蒙恩的銀票,又寫了送花的花單兒,奉承捧樂將好話說儘,再送了一株從西域引來的名貴天竺蘭,方算是成了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