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星。
民間就喜歡以訛傳訛,傳的時候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說的妖星具體指什麼,南方一個月前掉過大隕石,也是一群人喊妖星降臨,如今見了褚襄,小姑娘指著他竟然也喊妖星。
直屬皇帝的緹衣鐵衛從鐵衛衛所出發,將都城下城區四個貧民坊轉了個遍,帶走了幾十男女老少,在一片哀嚎哭叫聲中,鐵衛衛長拔刀壓在一個老人嶙峋的脖子上,朗聲道:“聖上春祭在即,爾等卻大談妖星,試圖妖言惑眾,依律當誅!”
一片刀光揚起,血色遠紅過城外霜打的春桃,圍觀的人群垂首瑟縮著,隻有當事人親屬張大嘴巴,匍匐在地,發出無聲的哭嚎。
——這是皇帝的鐵衛,他們就是有當街殺人的權力,無人敢攔。
審訊?一介賤民值得出動法官嗎?
四月份是上都貴族們舉辦花朝春祭的時節,這節氣花開得正好,又不會天氣熱得難耐,所以自從當今皇帝登基開始帶頭舉辦春祭、春宴,到如今十來年,早成了傳統。貴族們默認四月是社交月,貴公子玩些曲水流觴的風雅遊戲,或者策馬春獵,小姐們則穿著新作的春衣,攀比著袖口的金絲繡花,踩著落滿一地的粉嫩花瓣,賞春遊湖。
由此而來,貴族間的走動聯姻不勝枚舉。
清晨剛過,街麵重新變得纖塵不染。
聆荷塘的春宴是帝都貴門中風靡的去處,這是長公主的府邸,清荷公主是皇帝的雙生妹妹,誰都知道當今皇帝耽於後宮,前朝之事甚至多半都是妹妹代行,所以每到春宴季節,長公主府邸之外車水馬龍,貴族華麗的香車一輛一輛趕來。
當中有兩個格格不入的人——騎著黝黑的大馬,倒不是這馬不夠貴氣,而是人家都是豪華馬車,單單騎馬一條,就顯得很不貴族。
駿馬之上高坐的男子穿的倒也是貴族華麗的服飾,但他本人似乎覺得很不舒服一般,頻頻皺眉。路過的人也頻頻皺眉,連不少貴族的小廝都低聲交頭接耳。
“那也長得太……”他們遲疑著,最後——
“可惜了,是蠻夷。”他們這麼說。
騎馬的俊美男子充耳不聞,他的隨從怒瞪了那些小廝一眼,低聲對主人說:“國主,今年是太後喪期結束的第一年春宴,皇帝命令各國諸侯全部來京,我早說您就這樣來肯定要被人戳脊梁骨……”
被稱作國主的男人斜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我藍玨的名字在他們那兒,就是鑲一身金子來,也還是鄉下蠻夷的代表。你第一天知道嗎?”
縱然是國主的貼身近衛,楊豐依然被自家國主那一眼斜得心頭狂跳——剛進京的時候,那是引起了多少貴族少女癡迷,隻可惜,再知道了身份,就都惋惜地散了。
正說著,一個胖胖的老者從馬車上下來,對另一個中年人說:“聽說今年好幾個適婚諸侯來求親的,你可有中意人選?”
“總之,不選西唐國主就行了,太遺憾了,那小子聽說長得那叫個風華絕代,名字也挺風雅的,可惜是罪臣之後,封地又偏……”
話說一半,正看見被議論的主角騎著馬,挽著韁繩,一臉燦爛笑容地看著他們。
西唐國主藍玨,唐國封地原本都是藍家的,但出於某些原因,現在分作了東西兩國,這位西唐國主,他的待遇可不怎麼好,國境流寇山民與異族五花八門,戰亂迭起,所以藍玨十幾歲能上戰馬的時候就開始帶兵出征,和旁的貴族諸侯比起來,這人永遠難掩一身血腥,長得再人畜無害,貴族們也都覺得他笑裡藏刀。
而且過分的是——隻有一個隨從?為了方便聽牆角嗎!
聆荷塘迎客的女官偷偷看了看這邊,看見藍玨的笑容時心跳驟然加速,但認出他腰間的玉牌之後,頗有些失望地嘖了一聲。
背後說人,當著麵就又是另一回事了,那兩個雖也是貴族,但至少明麵身份高不過一地國主,急忙後退行禮,讓藍玨他們先過去。
楊豐不忿地跟上自家國主,忍不住道:“各地兵亂四起,流民滿地,皇帝眼前大擺宴席,卻是為了讓這幫飯桶背後嚼舌根!他們那女兒,還配不上您呢!”
藍玨冷漠地看了那邊的人一眼,回身說:“若不是國內荒年,我國實在需要救濟的糧食,你當我願意千裡迢迢來領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回家?”
本來這條路在藍玨心裡就是下下策,可惜眼下的情形是,能給他幫扶的貴族,他們的女兒怕還真是……瞧不上他這個王妃的位置。
……
宴席並不需要特意宣布開始,女官們在有客來之後,就開始陸陸續續端出糕點瓜果,每位貴族身後都跟了一個專門伺候酒水的女官,隻是藍玨揮揮手讓她走了。
帝都的酒太綿軟,藍玨嘗一口就放下了。
少頃,一些衣著相對低調些的年輕公子們開始吟詩。
藍玨看了看,喊了個女官隨口問道:“那些是什麼玩意兒?”
女官為他的用詞錯愕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吟詩作對那些人,回答:“那些是各家的客卿,國主不在都城,怕是不知道近年來的風氣,現在高門貴府都養些名士,皇家東琅閣和樞機學宮也有文人墨客停留,去年春宴您不在,去年的文鬥相當精彩,長公主親自選了四位,並稱都城四公子呢。”
藍玨默默聽了半晌,評論道:“淫詞豔曲。”
為他解說的女官又是一愣,沉默地退下了——怪不得都說西唐國主白長著清風明月般風雅的皮囊,實際就是鄉下人進城。
楊豐說得更直接:“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聽說了麼,褚襄昨晚在千鯉湖與新晉大學士的韓楓賽詩,輸了,居然跳湖了!”
“四公子之一那個公子襄?”
“對啊,這下,長公主會選誰補位呢?”
幾個文士的話被藍玨聽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毫無溫度的笑容。
“鄉間的村夫想活下去都拚儘全力,城裡的貴族寫個破詩沒寫好就跳湖。”他低笑一聲
“如此風雅,如此無聊。”
……
然而,被“跳湖”的褚襄這會兒正在客棧,披著個白被單思考人生。
那個小丫頭自稱叫二妮,窮人家的女孩,她沒直接叫“二”已經很不錯了,褚襄給了她一個玉扣,讓她幫忙當了去,再幫他買身新衣服和防止著涼的藥,剩下的就當做報酬,小女孩樂得開了花,眼看著妖星在她眼裡就成了福星。
褚襄坐在窗邊,街上很熱鬨,有一種哪怕明天世界末日,今天也要努力掙紮的煙火味道,和他艦長室外無垠的絢麗星河截然不同。
他仔細回憶了一下——畢竟,他已經在28世紀度過了太久的歲月,以至於他幾乎都忘記了這個世界的事情,誰知道這裡竟然還是他“死”前的樣子——對了,我怎麼死的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