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鸞看他已經撐不下去,丟過去一個眼神,示意他帶人趕緊走,自己緩步走到裴顯麵前,輕鬆地打招呼,
“好久不見,裴督帥。”
裴顯放下切羊腿的小刀,擦了擦手,起身見禮,
“兩位公主安好。”
眼角裡瞥見溜之大吉的晉王,裴顯饒有興味地勾唇,正要出聲阻攔,薑鸞搶先一步,笑吟吟開口,
“裴督帥今日好大的威風。”
“嗯?”裴顯頓了頓,視線轉回來。
“帶了五百兵登門,嚇得滿堂賓客安靜得雞子兒似的,二兄望風而逃。裴督帥,送賀儀就送賀儀,帶那麼多兵來做什麼。”
薑鸞的唇角細微翹起,“我還當要圍了我的公主府拿人呢。”
“公主多慮了。”薑鸞擋在案前,裴顯便不好再盯著晉王那邊,注意力集中轉過來,
“京城如今算不上穩當,人帶多點,遇上的事便少點。裴某帶了五百兵登門,公主府今晚歌舞升平,貴客們安安穩穩地吃席,規規矩矩地說話,無人生事,便是好事。”
門外晉王急匆匆奔出去的背影已經看不清了。
裴顯無聲地笑了下,抬手指向主位。
“行了,晉王殿下已經走遠了,公主也彆掰扯了。裴某想留下誰,他走不出這個庭院去。剛才不過是極少見到晉王殿下,一時興起,彼此寒暄幾句罷了。公主有話直說,無話去入座吧。”
“裴督帥說得透徹。”
薑鸞一拍手,帶著懿和公主入座,正堂裡重新布了席位。
主位和主客位彼此相隔不遠,方便說話,和正堂的其他賓客席位拉開一段距離,放下竹簾阻擋窺探的視線。
兩邊重新落座,薑鸞換了稱呼,
“那阿鸞也不藏著掖著了,確實還有些話說。這是我二姊。不論從前有沒有見過麵,今日算是正式認識了。”
裴顯客氣有禮地寒暄,“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更加客氣敬畏地寒暄,“裴督帥。”
“兩邊換個稱呼。”薑鸞坐在主位上,晃了晃食案上的金杯,示意隨侍的白露倒酒,
“裴小舅,你是太後娘娘家裡的兄弟,正式論了輩分的小舅舅,當初賜了長輩禮的。這是我二姊,你也論個親,賜件禮吧。”
裴顯:“……”
他明白薑鸞今天帶著懿和公主入座的意思了。
裴顯扯了扯唇,露出一個淡笑,下句話刻意用了敬稱。
“太抬舉裴某了。裴某區區河東外戚出身,認下漢陽公主這位甥女,已經用完了三輩子積下的福氣。臣哪有多餘的福氣,再認個公主甥女?”
話雖說得客氣,拒絕的意思明顯。
懿和公主的臉頰泛起微紅,不安地應答,“裴督帥說的是,今日冒昧了——”
薑鸞單手支頤撐著食案,細白的指尖撥弄著金杯,
“認一個也是認,認兩個也是認。裴小舅,今天是我開府的好日子,我就隻有這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以後再沒有其他事了,你應不應。”
裴顯絲毫不肯退讓,“在京城認個公主做甥女,平白多出許多事來,日夜不消停。裴某吃一塹長一智,心裡有點不安穩。”
薑鸞聽他那句‘日夜不消停……’想通了關竅,彎著眼睛笑了。
她換了個姿勢,散漫的盤膝坐姿換成了極端正有禮的跪坐,雙手放在膝頭,規規矩矩地直身說話,
“二姊比我乖巧多了,多認個甥女不麻煩的。最多也就像今夜這般,回宮遲了,托小舅的麵子開個宮門。以後姊妹想念彼此了,托北衙禁衛傳個信之類的小事。”
裴顯似笑非笑地看她。
有薑鸞這個前車之鑒在前頭,他絕不肯輕易鬆口。
“阿鸞彆用言語磨我。小舅耐心好,輕易磨不動的。”
薑鸞才沒那麼容易被幾句話勸退,索性親自斟了兩杯酒,起身到對麵,自己拿一杯,遞過去一杯,
“巧了,阿鸞耐心也極好的。”
裴顯接了酒,卻不喝,手指在長案上輕輕敲著,視線睨過對麵的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看來是個乖巧的。但阿鸞表麵看起來是個更乖巧的。臣當初一時大意,認了個甥女,被折騰得不輕。卻不知懿和公主以後半夜叫開宮門,會去何處,見何人。”
懿和公主早就繃不住了,紅著臉道,“都是阿鸞胡鬨,裴督帥莫要放在心上。我平日壓根不會半夜進出宮門的。”說著輕拍了下薑鸞的腦袋,就要起身。
薑鸞把她反手拉住了。
“嬌養深宮的女兒家,無事怎麼會半夜出宮呢。”她這回收斂了笑意,正色答了一句,
“——無非是被逼到絕路的時候。不瞞裴小舅,我如今出來了,隻留二姊獨自在宮裡。我不安心。”
裴顯有些意外,夾菜的長銀筷停在半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之前看不出,你倒是看重姊妹情誼。”
他拋下一句話,把薑鸞給他的那杯酒喝了,若無其事地繼續喝酒吃席,還是不肯鬆口。
薑鸞倒也不急,招呼薑三郎也入座。三個薑氏宗室一個外戚,幾人一邊吃席,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談著。
又一位意料不到的不速之客,是亥時前後登的門。
當時晉王已經匆忙離開,滿堂賓客也跟著走了大半。
留下的許多賓客,都是想要和裴顯搭話攀交情的。人雖少了不少,但還是有數十人,四大姓的郎君們也有大半沒走。
歌舞翩翩,絲竹樂音不絕,簇擁著主位的兩位公主,一位兵馬元帥,場麵還是頗為熱鬨。
正堂外傳來一陣狂奔的腳步聲。
沿著廊下狂奔進來的,居然是行事向來平和淡定的淳於閒長史本人。
淳於閒從大門外一路奔過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撐著膝蓋,喘得仿佛漏氣的風箱。
“公、公主,”他喘勻了氣回稟,“平盧節度使,謝征謝節度使,帶著賀儀登門道賀!”
薑鸞一愣,筷子停下了。
“平盧節度使,謝節度。”她思索著這個陌生的稱呼。
“隱約聽說過。似乎是駐紮在京城外的另外一支勤王軍?……是謝家出身的人?我怎麼不記得給謝節度發過請帖?”
“我們給京城兩坊的謝家各房發過四個請帖,但不曾發給城外的謝節度。”淳於閒的記憶力驚人,斬釘截鐵地道,
“謝瀾謝舍人傍晚過來時,身後跟著謝氏族徽的馬車,代表謝氏登門。但謝征謝節度不請自來,騎的是軍馬,帶的是五百親兵,並無任何族徽標誌。他是以節度使的身份登門的。”
薑鸞拿起團扇搖了搖,輕笑一聲,“今晚可真熱鬨。我開個公主府,和京城外駐紮的平盧節度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乾係,對方的麵都沒見過,怎的就勞煩謝節度親自登門了?”
她傾身往前半尺,手指敲了敲對麵的食案,“小舅,知道詳情?”
裴顯單手撐著食案,不緊不慢地在喝酒,“不知。”
淳於閒終於喘勻了,又加了一句,
“謝節度不是獨自登門的。他帶了至少五百親兵,圍堵了正門。說是從宮裡來,先道賀開府,道賀完了有聖旨要宣讀。”
裴顯神色不動,放下酒杯。
“五百兵?圍堵得了正門?”
淳於閒想了想:“也不算圍堵。督帥的兵在門外把守著,隻讓謝節度一個進來,不放謝節度的親兵進門。兩邊三言兩語沒說通,就開始對峙。那邊都要進來,這邊不讓進來,人對著人,把大門口堵死了。”
薑鸞聽得不耐煩,揚聲吩咐下去,
“李虎頭呢,叫他把公主府的三百兵拉出去,擋在兩邊中間,清一條通道出來。”
“淳於閒出去。登門就是客,先把謝節度的賀儀收了。跟他說京城的規矩,要厚禮。送完禮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