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顯看了眼靠牆等候著的薛奪,揮退左右,清出一片安全說話的場地。
薛奪立刻奔過來,“督帥,宮裡出大事了。”
他簡短迅速地回稟,“懿和公主的景宜宮昨夜走水了。”
宮裡走水並不稀奇,禦花園昨夜不也走了水。後宮走水的意外遠遠談不上大事。裴顯並不顯得如何驚異,隻追問,“可是燒死了人?”
“燒死了一個。”
“是昨夜的值守宮人?可查明了身份?”
薛奪低聲稟告,“離奇就離奇在這裡。末將清點了景宜宮裡的所有宮人,一個沒少。”
“這麼說來,燒死的不是景宜宮裡的。”裴顯沉吟著,失火燒死一個來曆不明的人也談不上是大事。
“昨夜是哪邊的人守景宜宮?”
“慣例是謝大將軍的人主守景宜宮。昨夜走水的事,末將過去盤問了幾句,他們守口如瓶。倒是有幾個南衙禁衛出身的,跟末將透露了兩句,說——”
薛奪咳了聲,“昨夜走水之後,他們衝過去潑水救火。看見謝大將軍抱著懿和公主從寢殿裡走出來。”
裴顯不明顯地皺了下眉。
“牽扯到懿和公主的聲譽,你叮囑昨夜看到的那幾個南衙禁衛封口,以後再也不要提。此事你不必再跟了,我過去問問。”
宮裡走水,公主被值守宮禁的大將軍抱出寢殿,此事可大可小,壓一壓也能過去。
但把她抱出去的人正好是先帝賜婚的謝大將軍,事情就有些棘手。
他需要知道謝征的目的。還要知道懿和公主的看法,才好妥當應對各種可能的後續。
懿和公主的情緒比裴顯想象中要平靜許多。
她的宮裡出了人命大事,她自己從火海裡被謝征抱出來,在場救火的許多人眼睜睜看得清楚,女兒家的清譽受了損,懿和公主是個行事循規蹈矩的貴女,按理來說,她不應該如此的平靜。
裴顯在門外通稟了來意,在薑雙鷺麵前坐下,開口前先仔細觀察了她的麵色。
“公主,雖說我們單獨會話的次數不多,但當日在漢陽公主府時,我們曾經論下了舅甥輩分,承蒙公主當麵喊一聲小舅。關於昨夜的事,到底發生了什麼,火勢如何起的,燒死的那人什麼身份。公主有什麼想法,不妨直言。”
薑雙鷺正在喝鎮定心神的藥湯,放下瓷碗,緩緩開口道,“昨夜是我的寢屋裡最先失的火。”
裴顯神色不動地聽著。
薑雙鷺的第二句話石破天驚,“景宜宮燒死的那個人,就死在我的寢堂內間。他是顧六郎。”
裴顯的瞳孔細微收縮了一下。
顧六郎,顧娘娘家裡的幼弟,當今國舅。剛剛進京不久,在鄉郡富有才名,家族賦予了極大期望,指望著顧六郎加官進爵,光大門楣。
景宜宮半夜燒死的竟是顧六郎,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了。難怪謝征至今守親自在外麵,不肯離去。
裴顯沉聲追問,“顧六郎是如何死在景宜宮的?”
薑雙鷺難堪地咬了咬唇。
“我也不知他為什麼半夜會過來景宜宮。當時我已經睡下了,半夜聽到簌簌的動靜,我還以為殿裡進了耗子,喊了幾聲值夜的女官,沒想到是顧六郎滿身酒氣,翻進了寢堂後麵的宮牆……”
顧六郎滿身酒氣,半夜翻過了公主寢堂後麵的宮牆,意圖做什麼,裴顯沒再往下追問,他隻問了一句要害問題,
“顧六郎怎麼死的。”
薑雙鷺垂下了眼,雙手托著藥碗,慢吞吞地喝起了湯藥。
裴顯見她不答,心裡原本的三分揣測坐實了七分。
他換了個角度,問了個第二個問題,“顧六郎可是燒死的?”
薑雙鷺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回答,裴顯直接了當地提醒,“人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仵作一查驗就知道。公主還是直說了吧。省下些探究真相的時間,就多了些遮掩過去的時間。”
薑雙鷺果然被說動了,她咬著唇,細微地搖了搖頭。
顧六郎不是燒死。
一個年輕男子半夜入了金枝玉葉貴女的寢堂內間,橫死又被焚屍。
謝征抱著懿和公主從起火的寢屋出來。
裴顯順理成章地推測,“謝大將軍殺的?死後放火燒屋,毀屍滅跡?”
薑雙鷺又咬著唇,露出懊惱的神情,再不應聲了。
事實已經推測出了八分,裴顯也不再追問下去。
顧六郎是顧娘娘親弟,昨夜的禦花園賞燈自然請了他。至於安排在何處住宿一夜,裴顯沒印象。
但不管顧六郎昨夜如何想,如何做,事實就是,他深夜出現在景宜宮,又橫死在公主寢堂裡。
死得名不正言不順,一場恰到好處的‘走水’,屍首如今難以辨認。
對於昨夜景宜宮的意外,如何對外公布‘真相’,最好的決策已經呼之欲出了。
裴顯起身道,“昨夜景宜宮意外走水,雖說燒死了一個宮人,好在公主安然無恙,此事的後果尚不算太大。謝大將軍及時從火場中救出了公主,臣定當奏稟朝廷封賞。”
從頭到尾,沒有提一句顧六郎。
薑雙鷺驚異地瞪大了美目。
裴顯說完了他的打算,沒有立刻走,而是平靜地站在三步外,等候薑雙鷺的最後決斷。
薑雙鷺下決心並沒有用了很久。她很快點了點頭,輕聲道,“裴中書說得極是。”
裴顯即將離去時,薑雙鷺在身後叫住了他,輕聲道,“小舅下巴沾了口脂。”
裴顯瞬間停步,抬手往下頜處抹了一把。
薄薄的一層胭脂口脂,淡淡瑩潤的嫣粉色。
“色澤不明顯,外頭那些將軍們肯定看不出的。”薑雙鷺輕聲道,“但宮人們慣常眼利。小舅在宮裡還是當心些。”
裴顯仔細地擦淨了,道了謝。
從景宜宮會客的正殿出來時,正好遇上外頭庭院裡站著的謝征。
兩人互看了一眼。
謝征神色複雜,問,“裴中書問過懿和公主了?”
“問過了。”裴顯平淡回應,“聽說昨夜意外走水,燒死了一個宮人?正月裡出了人命意外,寓意不祥,還是早日安葬的好。”
謝征明顯地放鬆下來,點頭應下,“多謝裴中書記掛,已經尋了棺木,今晚便運出去安葬。”
彼此心知肚明,再不多說一個字,略微頷首告彆。
出來時還未過午時。
裴顯心裡記掛著人,直奔東宮正門而去。
景宜宮位於皇城東角,東宮位於東南角,相距並不很遠。裴顯步子又大,不到一刻鐘便走到了。
進了東宮的正陽門,轉過騰龍影壁,穿過疏曠庭院,順著長長的步廊走到儘頭時,正好看見謝瀾的一角緋色官袍轉過前方。
裴顯的腳步頓了頓,落在後頭。
謝瀾在後殿寢堂外通稟求見。
裴顯放滿腳步,聽寢堂裡出來的白露站在堂前屋簷下,和謝瀾說話。
“今日殿下身子不適,慣例的每日經史講義免三日。謝舍人過幾天再來。”
謝瀾點頭應下,卻不離去,吐出一句他想了整夜的,最合適於今日說的話。
“勞煩白露女官帶話給殿下。”他站在屋簷下說,
“殿下的將來長長久久,一個晚上實在不算什麼。如今暮去朝來,又是新春,往事已矣,願殿下拋下過往,立足將來。瀾不才,願長伴殿下左右。”
難得見謝舍人說出這般貼心的言語,白露寬慰地笑道,
“謝舍人有心了。奴婢定然把謝舍人的剖心忠言轉達給殿下。”
謝瀾轉身走入庭院,依舊還是往含章殿的方向去了。
裴顯站在廊下陰影裡,盯著謝瀾修竹的背影走遠。
謝瀾人就在卷雲殿,他知道昨夜的意外。
自己在他麵前中了藥,他是個聰明人,薑鸞說,她昨夜入了殿,謝瀾便立刻起身告退了。昨晚卷雲殿中的籌劃,或許他早已猜出了幾分。
然而,謝瀾今天在薑鸞的寢堂外表露忠心,表示不計較昨夜的意外。
‘往事已矣,立足將來。’
‘願意常伴左右。’
除夕之夜,薑鸞喝多了酒,曾當麵和他說過:
她想要的人,仕途追求之心太盛。年年除夕送儺,年年不得相伴。人生八苦,她心裡求不得苦。
本朝曆代的慣例,駙馬不得擔任中樞要職。有仕途野心的世家子弟,都會想方設法地婉拒皇家婚事。
謝瀾昨夜清醒著退出了卷雲殿。卻又於今日特意趕過來表明忠心,表示願意長伴左右。
“一個晚上實在不算什麼。”
“暮去朝來,又是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