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鬨劇終結,江月年的七彩祥雲翻了車,渾身酸痛得站不起身。剛要咬著牙動彈一下,忽然見到一隻白淨纖細、屬於女孩子的手。
抬起視線,望見翡翠般的綠色眼睛。
“需……需要我幫忙嗎?”
謝清和目光怯怯,滿含了小心翼翼的關心與探尋,卻又下意識覺得江月年會拒絕,黯淡的瞳孔裡瞧不見什麼希望。
——安平村裡的孩子們都不願意觸碰她。
對於那些黑發黑瞳的小孩來說,長相怪異的謝清和跟行走的瘟疫沒什麼兩樣,仿佛隻要碰到她,自己也會變成無可救藥的怪咖。
他們嘲笑她細長的耳朵和格格不入的發色,幸災樂禍地圍觀她情緒激動時身上浮現的金光,除了霸淩時的毆打,沒有人主動與之接觸。
“誰願意碰你啊,醜八怪。”
領頭的男孩曾趾高氣昂地對她說:“看到你那副模樣,我就覺得惡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麼怪病,你可千萬離我遠一點,要是傳染就完蛋了。”
當時聽他說完,周圍的孩子紛紛露出嫌惡與恐懼的神色,不約而同後退好幾步。
謝清和目光黯淡,指尖不自覺地蜷縮一下。
也許眼前的女孩隻是一時興起見義勇為,隻有她自作多情地以為對方願意將自己接納,甚至妄圖用這副怪異又肮臟的身體觸碰對方。
……自己的突然靠近,會不會嚇到她?
這個念頭重重落在心口之上,謝清和本打算懨懨收回右手,卻察覺有股從未體會過的觸感出現在掌心。
江月年抬起手臂,將她的手慢慢握住。
江月年此時是十歲上下的小女孩身體,胖乎乎的手指柔軟得像棉花,在陽光照射下,散發出暖洋洋的熱度。
指尖輕輕落在謝清和手心時,劃過手掌上生出的片片薄繭,帶來一點癢癢的感覺,讓許久沒和他人有過正常接觸的女孩渾身一震,悄悄屏住呼吸。
她……正在被彆人觸碰著。
不是拳打腳踢和推推搡搡,江月年的動作克製且小心,仿佛手中握著的是某種極為珍貴的寶物,一直沒用上太大力氣,被拉起來後甚至朝她笑了笑:“謝謝你哦。那些家夥有沒有對你怎麼樣?你受傷了嗎
?”
真奇怪。
她不是應該像那些人一樣,麵露厭惡地稱呼她為“怪物”麼?
謝清和抿著唇搖搖腦袋,聽見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清和?你們怎麼了?”
對於江月年來說,這是從沒聽過的聲線。
她有些好奇地扭過頭,看見不遠處站著個神情詫異的奶奶。老人大概已經有六七十多歲的年紀,白發被一股腦挽在身後,混濁的眼睛像蒙了層不太清晰的霧,看向謝清和的目光裡滿是擔憂。
腦海裡適時響起阿統木的解說:【這應該是收養謝清和的人。聽說謝清和出生就被父母遺棄、丟在荒無人煙的山裡,恰巧這位奶奶上山砍柴,無意間發現她後,就將其帶回家照顧。老人沒有家屬,收養謝清和以後,乾脆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親孫女。】
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嘛!
江月年被熊孩子們折騰得糟心不已,乍一聽見奶奶好心收留謝清和的事情,看向前者的眼神裡不由得帶了幾分敬佩。
“奶奶。”
謝清和倉促低下頭,試圖掩飾被推搡後的狼狽模樣,末了低聲開口:“是郭夢夢……她為了幫我,被其他人欺負了。”
很難說清老人在聽見這句話後,究竟是什麼表情。
兼有驚訝、心疼與愧疚許許多多的情緒,一股腦揉雜在眼睛裡,更多還是受寵若驚般的難以置信,以及快從眼底溢出來的感激。
她知道謝清和一直被欺淩的事情,責罵過那群行徑惡劣的小孩,也懇求過他們的家裡人多加管束,然而這樣做隻會帶來更加過分的報複,讓謝清和陷入更為難堪的境地。
她們一老一小,能力單薄,雖然也會有人施以援手,但絕大多數村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那些小孩對謝清和實施肆無忌憚的霸淩。
原因無他,隻因為在他們心裡,也認定了謝清和是個怪物。
沒有誰會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怪物,責怪自己疼愛的小孩。
這是頭一回,有同齡的孩子願意站出來幫她。哪怕是這樣微小的善意,也能讓老人感激得無以複加。
奶奶看一眼自家孫女,繼而把眼神定定停在江月年臉上,端詳她好一會兒,終於輕聲開口:“謝謝……謝謝。怎麼弄成這副樣子,是
不是很疼?我們家有些藥,你想去擦一點嗎?”
她語氣和目光都是小心翼翼,唯恐會被毫不猶豫地拒絕。江月年實在無法對這樣赤誠的眼神說“不”,不假思索地乖乖點頭:“好,謝謝奶奶。”
於是江月年就跟著謝清和回了家。
那是一處建在村落邊緣的房屋,小且偏僻,斑駁的牆壁被熏出淡淡黑色。然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屋子裡整整齊齊擺放著各種日常用品,一切陳設都有條不紊,雖然狹窄擁擠,卻能讓人在踏足的第一眼,就感受到這是個溫馨的小家。
江月年的傷痕集中在臉頰和手臂,大多數是被拳頭砸出的淤青和摔倒在地時磨出的血痕。這兩處地方都很難自己上藥,謝清和怯怯看她一眼,長睫像蝴蝶一樣輕輕顫:“我能幫你嗎?”
明明她才是幫忙的那一方,語氣卻像極了卑怯的祈求。
江月年拚命點頭。
【真想不到,謝清和以前居然這麼乖這麼軟。】
阿統木嘖嘖歎氣,口吻裡不禁帶了些許感慨:【現在她雖然過得不好,但心性好歹算是正常,也沒有太過黑化的跡象,在這之後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兒,才讓她變成後來那副樣子?】
江月年也想不明白,如今的謝清和與多年之後的她,完完全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更何況……阿統木還曾經說過,她很可能屠滅了整個村子的人。
“藥碰到傷口的時候,可能會有點疼。”
謝清和站立著俯身,不知道為什麼臉有些紅:“要是疼的話,一定要告訴我。”
棉簽落在女孩白皙圓潤的臉頰,謝清和指尖微微一顫。
因為要細細端詳臉上的傷,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超過十厘米。她第一次距離同齡人這樣近,甚至能感受到對方微弱的呼吸,薄薄一層熱氣在空氣裡蔓延生長,灑落在她小巧的鼻尖。
她知道,江月年正在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那目光沒有猜忌或鄙夷,澄澈得像是一汪水靈靈的湖泊,能一直沁到謝清和塵封已久的心底。
讓她無端感到緊張,心跳加速。
自己這樣奇怪的模樣,被如此直白地注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