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小狐狸抓傷了人。
雪球的傷勢雖然已經大部分痊愈,但還是要按時帶去醫院治療。周末的寵物醫院顧客不少,江月年抱著它坐在長椅上時,和身旁的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起了天。
“哇,這是狐狸嗎?”
對方是個看上去二十多歲的陌生姐姐,見到她懷裡的雪球時雙眼一亮,滿是新奇地咧開嘴角:“我從來沒見過狐狸,今天是頭一遭,好可愛啊!”
不知道為什麼,當身邊坐了其他人時,雪球很明顯地表現出了愛搭不理的模樣,一對耳朵軟趴趴地伏在頭頂,一聲不吭地彆開臉頰,連尾巴也無精打采地下垂著。
江月年隻當它是太過疲憊想睡覺,便順勢摸了摸小狐狸腦袋,朝陌生姐姐輕輕笑笑:“謝謝。你的博美也很可愛。”
博美屬於小型犬,與狐狸比起來,幼年期博美的個頭要小上一些,蜷縮在她懷裡時分不清脖子爪子和耳朵,完完全全是個圓滾滾的巨型蒲公英。
偶爾害羞地抬頭晃一晃腦袋,還能看見黑豆豆一樣的眼睛和小鼻子,都是圓溜溜的,鑲嵌在小小的臉龐上。
“對啊對啊!我超喜歡它的!毛茸茸就是世界的寶藏!”
姐姐笑得更開心,又看雪球一眼:“我聽說狐狸的性格都很野,不容易被馴養,沒想到這隻會這麼乖——它不咬人嗎?”
江月年很認真地想了一下。
雪球第一次與她見麵時的確凶巴巴,滿眼都是警惕不說,但凡妄圖靠近它一步,都會被爪子狠狠地撓。
可不知道為什麼,即使被它撓得滿手抓痕,江月年還是覺得那時的雪球不像是野性難馴的野獸,而是個對任何事物都極度畏懼、用進攻與憤怒來保護自己的小孩。
好在這種情況慢慢得到了改善,在她日複一日甜言蜜語與美食投喂的雙重攻勢下,小狐狸終於逐漸放下戒備心理,願意嘗試著觸碰她。
至於那些常規認知裡的“陰險狡詐”、“心機深沉”,和它一點兒也沾不上邊,在江月年心裡,雪球隻是個喜歡蹦來蹦去,更愛黏在她懷裡的柔軟白團子,偶爾會上竄下跳地鬨騰,那也是小動物們常見的調皮搗蛋。
於是她誠實回答:“雪球
很乖,從來不會咬人的。”
——至少她、封越和謝清和就從來沒被咬過。就算它似乎對薑池很有敵意,也隻會咋咋呼呼地揉亂對方的發型,從沒做出任何過激的事情。
“真的?”
陌生姐姐向前靠近一些,帶了點祈求意味地問她:“不咬人的話,請問我能摸摸它嗎?拜托了!小狐狸真的太太太可愛了!”
隻不過是摸摸頭而已,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畢竟謝清和跟它第一次見麵時,可是直接把雪球緊緊抱在了懷裡,也沒見這小家夥反抗過。
江月年點點頭,也把身體往對方那邊挪一些。
女人修長白皙的手指越來越近,一點點往狐狸的頭頂上靠,指尖悄無聲息地下落,觸碰到雪白纖長的毛。
然後整個手掌都一起往下壓。
就在彼此觸碰的這一瞬間,雪球原本懶洋洋半開半合的雙眼陡然睜開,眼底劃過濃鬱的反感與憎惡——
隨即尾巴轟地立起來,在一陣由絨毛掀起的冷風裡,前爪毫無預兆地往上一揮。
正好抓在女人手腕。
再離開時,留下一串紅腫的印記,以及幾粒翻滾而出的血珠。
驚呼聲驟然出現在耳畔,江月年滿臉驚愕地低下腦袋,才發現懷裡的小狐狸不知什麼時候做出了戒備的姿態。尾巴和耳朵在同一時間警惕地立起來,小臉微微皺起,從喉嚨裡發出低啞的咕嚕聲。
隻不過是和陌生人接觸了一下……
它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江月年自然不可能向一隻狐狸問出這句話,隻能帶著滿心的困惑和歉意不停道歉,本來想賠一些錢,卻被那位姐姐毫不猶豫地拒絕:“不用不用,一點小傷不礙事,我哪裡能要學生的錢——我摸貓貓狗狗被抓了不知道多少回,這次被狐狸撓一下,也算是個紀念。”
說完見小姑娘還是皺著眉頭,居然反過來安慰江月年:“這其實是我的問題,第一回見麵就摸它。寵物還是要有感情基礎才能碰的,你看,它在你懷裡就很乖。”
被她抱住時的確是挺乖的。
可它頭一次見到封越與謝清和,哪怕被他們抱在懷裡,也不會做出多麼過激的反應啊。
這個問題困擾她很久,即使等江月年把雪球帶回了家,也
還是想不明白。
要說謝清和與那位姐姐比較明顯的差彆,好像隻有一個是人類,另一個是精靈。
難道雪球還會對不同種族進行差彆待遇?
忽略各種細節粗略想來,好像的確是有這個可能性。
它在幾年前遭到人類捕殺,被江月年收養一段時間後,又不知道被什麼人抓去哪裡,再出現時渾身是傷。這樣的經曆實在稱不上美好,一定給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如果說雪球因此對人類產生了仇恨,恐懼於被他們觸摸——
似乎也說得過去。
但一隻狐狸,真能明明白白地分辨人類、精靈和獸人嗎?
江月年腦袋一片漿糊,不知怎麼又記起那個叫做“白京”的男孩子。
他的來去都沒有征兆,除了姓名、長相和被家人虐待的經曆,整個人像一團模模糊糊的霧,什麼也看不清晰。
他總是會讓她想起雪球。
而事實是,白京和小狐狸也的確沒有一起出現過。
雪球似乎明白自己闖了禍,自從撓了人,就一直處於十分低落的狀態,一動不動地縮在江月年懷中。一對小耳朵委屈巴巴地垂落成倒三角形,尾巴則蜷成絨絨的大球。
等她再垂眸望去,雪球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
江月年對此沒想太多,把它小心翼翼放進小窩裡,自己則去客廳的沙發上休息。
今天封越與謝清和一起去了收容所,家裡隻有她和小狐狸。沒有人可以陪著聊天,寬敞的客廳裡實在顯得有些過於寂靜,江月年本打算起身把電視打開,毫無防備地,突然聽見一陣敲門聲。
這種時候理應不會有人來的。
可不知道為什麼,江月年卻隱隱猜到了門外的人。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想法,當大門被緩緩拉開,與陽光一起湧進房屋的,還有少年漂亮得不似凡人的麵龐。
白京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預兆地出現在江月年眼前,穿著件單薄的白色短袖上衣。
他像是狠狠摔倒過一樣,鼻尖被摩擦出淡淡血色,衣服上也沾了些灰塵,帶著狼狽的褶皺;臉頰應該被什麼人拿拳頭用力打過,右側很明顯地泛紅腫起來,被指甲劃破的血痕正在往外滲出鮮紅色液體,在蒼白至極的臉龐映襯下更顯猙獰可怖
。
他看上去很累,隨時都會跌倒。
而事實是,白京也的確身形一晃,直接靠倒在江月年身上。
少年人清瘦的身形像一根筆直的竹,她被對方陡然的靠近嚇了一跳,下意識出聲:“白京?”
“……抱歉。”
他仿佛很久沒說過話,開口時的嗓音一直在顫抖,最開始的吐字也是含糊不清,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弄臟了你的衣服。”
他的聲線又清又軟,搭配上若有若無的撒嬌語氣,當即讓江月年心頭一軟,小心翼翼地問他:“我的衣服不要緊,倒是這些傷,全是你家裡人做的?”
白京點點頭。
停頓片刻後抿了抿唇,又垂著眼睫低低道:“對不起,又來打擾你。我隻是……不知道還可以去什麼地方。”
這是一句能在瞬間就打破心防的話,有些委屈,滿帶著毫不掩飾的依賴,讓人無法拒絕。
江月年看得心驚膽戰,隻得帶他走進房屋坐在沙發上,看一眼少年受傷的麵龐:“你在這裡休息一會兒,我去樓上拿藥。”
白京很乖,眨了眨濕漉漉的黑眼睛,一聲不吭地點頭。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所謂“拿藥”並非江月年的首要目的——
她借機上樓,其實是為了證實一個自己的猜測。
纖細靈巧的身影穿行於走廊之間,在某個房間門口突然停下。江月年開門的聲音很輕,手掌幾乎沒用什麼力氣地覆蓋在把手上,靜悄悄地推開那扇門。
入眼是為小狐狸量身打造的小房子,一旁的玻璃窗大大打開,有陽光從窗外闖進來,照亮它溫暖舒適的小窩。
本應該閉著眼躺在正中央睡覺的雪球,卻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蹤影。
*
江月年很快就下了樓。
白京聽見下樓的腳步聲時扭過腦袋,有些虛弱地朝她笑了笑;江月年沒表現出任何異樣,徑直帶著藥走到他身邊。
白京臉上都是新傷。
鮮血才剛剛止住,傷口看上去隨時都有可能裂開,應該形成於半個小時之內。以前的傷已經大體痊愈,連一丟丟殘留的傷痕都難以找到,應該是接受過精心的照顧與治療。
就像家裡的那隻小狐狸一樣。
“我來幫你上藥。”
她麵色如常地拿起
棉簽,沾了水替他擦拭傷口附近的泥土與汙漬,皺起眉頭問:“很疼吧?”
“嗯。”
白京長睫微顫,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聲線更軟了點兒:“衣服……能借我拉一下嗎?我有些害怕。”
他想離她再近一些。
——無論如何,他實在無法繼續等待了。
家裡莫名其妙多出謝清和與薑池不說,那個叫做陸沉的龍人和江月年關係似乎也不錯。
他每天眼睜睜看著他們說話談笑,自己卻隻能當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寵物,縮成一團被抱在懷中。
渴望被擁抱、被觸碰的念頭像野草那樣肆意生長,已經無法通過簡單的逗弄得到滿足。白京努力裝作乖巧懂事的模樣,壓抑住心底的蠢蠢欲動,可那些最為本能的**卻一下又一下地刺激著胸口,讓他難以抑製地想要再靠近她一些——
作為一個平等的個體,而非豢養在家的小動物。
鋪天蓋地的**宣泄而出,少年深吸一口氣,在得到江月年的應允後伸出右手,緊緊捏住她衣擺。
藥物被塗抹在臉上的血痕,帶來灼燒一樣的疼痛,白京下意識指節用力,攥出一片漣漪般的褶皺。
“你家住在哪裡?”
他聽見江月年的聲音:“要是你家裡人再做出這種事情,我可以幫你報警。”
白京幾乎是在瞬間接話:“不用。”
他當然不可能告訴江月年自己住在哪裡。
“被父親虐待”、“住在這附近”都是謊言,甚至於,就連他臉上的傷口,也全是自己做的。
隻有這樣,他才能擁有足夠的借口來找她。
白京說罷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嘗試著轉移話題:“你家裡,一直都隻有你一個人嗎?”
“其他人都出去了。”
江月年把藥膏塗在指尖,輕輕落在他臉龐時,感覺到身下的少年在輕輕顫抖:“家裡還有我上次提到的那隻小狐狸,不過它似乎心情不太好,已經睡著了——你想去看一看嗎?”
他還是用很快的語速接話:“既然睡著了,那就不要打擾它吧。”
江月年“唔”了一聲,輕聲開口時,語氣裡聽不出情緒:“它好像很怕生人,今天去寵物醫院的時候,把一個想摸它的姐姐抓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