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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高睦聽說舞陽公主把她和劉賢妃比肩, 頓感歡心。

沒等高睦的歡悅完全綻放,又聽舞陽公主問道:“青樓女子和良家女子為何不同?因為她們會和很多男人一起睡覺,所以臟嗎?”

不通周公之禮的舞陽公主, 突然如?此語出驚人,高睦聽?了, 意外之?下,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了。可是, 舞陽公主“隻和你說”的信任,讓高睦不願辜負。她壓下咳嗽後, 勉力應道:“公主說得是。世人都認為青樓女子汙穢,所以她們和你十四哥的侍妾不同。”

“可是十四哥有那麼多?侍妾,還有王妃。十四哥也和很多女人一起睡覺了, 父皇怎麼不覺得十四哥汙穢呢?”

舞陽公主聲音不大,甚至透著許多?迷惑,高睦卻?覺振聾發聵。同樣是與許多?人睡覺,人們提到妓.女都嫌臟嘴, 姬妾成群的嫖客,怎麼就無人鄙夷呢?沒有人敢把十四皇子綁進青樓。去?青樓尋歡作樂的嫖客,一定是自願的;在青樓裡出賣皮肉的女子,卻?大多?都身不由?己?。那麼, 為什?麼招人唾棄的隻有妓.女呢?

答案很簡單,因為嫖客是男人。

答案又很不簡單。同樣的事情, 為什?麼男人做了, 就是買笑追歡的風流;女人做了, 就是人儘可夫的無恥呢?

高睦忽然想起了母親說過的一句話?。

母親說, 隻有做男子,才能真正是個?人。

高睦原本覺得, 母親這句話?,有些?失於偏激,這一刻,她卻?似乎全明白了。

母親還說,天下間無論多?光鮮的女子,都隻是籠中鳥雀。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就說錦衣,作為皇上最寵愛的公主,她算得上世間最光鮮的女子吧。可是,錦衣隻是想在野外自由?自在地騎騎馬,隻是想儘情踏青,隻是想看看碼頭的熱鬨,隻是想乘船,隻是想挖竹筍……天下間任何一個?男子都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錦衣貴為公主,卻?無法獨自做到。

在她這個?假駙馬的配合下,錦衣看似擁有了尋常女子難以享有的自由?,看似可以走出後院那個?牢籠,可是,還是有一個?無形的籠子,籠罩在錦衣頭頂。

正因為這個?無形的籠子,高睦今日才不得不暫時放過鄭宗懋。

若錦衣是男子,就憑鄭家那個?“十三?少爺”冒犯皇子的罪名,哪怕當場打死了他,也不算什?麼大事。她又何須帶著錦衣藏頭露尾,生怕被?人察覺身份?

舞陽公主畢竟是才背完《女誡》的人,她隱約知道,自己?的問題,有些?離經叛道。許久沒聽?見高睦吱聲,舞陽公主想起高睦也是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以為高睦不悅,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高睦的胳膊,輕聲問道:“高睦,你是不是不喜歡我?說這些?糊塗話?呀?”

“嗯?”高睦剛剛回神,沒聽?清舞陽公主的問題,隻是下意識地應了她一聲。

舞陽公主以為高睦默認了,立馬說道:“高睦你彆生氣,我?以後再也不說這些?糊塗話?了。”

“沒有!我?沒有生氣,公主說的也不是糊塗話?。公主說得對,京中的青樓女子,大多?都是被?父兄牽連,才會被?罰為官妓,隻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憐人。我?不該說她們汙穢,要說汙穢,也該是那些?強迫她們賣笑的人汙穢。”高睦不願舞陽公主自我?否定,連忙搖了搖頭。語至最後,她還忍不住抱緊了舞陽公主的肩膀,篤定道:“公主很好,哪裡都很好。”

高睦記得,去?年回京的第?一天,她就看到了舞陽公主。從看到舞陽公主的第?一眼開始,高睦就知道,她是世間罕見的鮮活姑娘。在認清世間無所不在的牢籠後,再看舞陽公主,高睦真心覺得,她身上那份想常人所不能想、做常人所不能做的鮮活,彌足珍貴。

珍貴到,她生怕這份鮮活迷失在這個?殘酷的世道中。

她真心覺得,身旁這個?姑娘,哪裡都好。

身為皇帝愛女,舞陽公主聽?過的好話?,足夠填滿整個?乾清宮。即便如?此,高睦直白的誇獎,還是讓她感到了由?衷的欣喜。她笑嘻嘻地抱緊了高睦,也認真地說了一句:“高睦你也哪裡都好。”

如?果自己?真的哪裡都好,母親怎麼會對她毫無留戀呢?高睦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與舞陽公主一起生活後,她確實覺得,哪裡都好。

有舞陽公主在,她每日觀政之?餘,忙著陪舞陽公主吃飯,陪舞陽公主習武,為舞陽公主寫話?本,就連休沐之?日也往往填滿了各種遊玩計劃,日子仿佛永遠不會空虛。有時什?麼都不做,甚至獨處,她的內心也是前所未有的充實。

不過,鄭宗懋事件後,短期之?內,高睦不宜帶舞陽公主出京遊玩了。

在鄭宗懋事件的風頭過去?後,高睦也沒有急著出京,而是往上元縣派出了人手,查探丹陽侯鄭家的消息。

事實證明,高睦推測得不錯,鄭宗懋的確不是第?一次強搶民女。高睦派去?秘密探查的人手發現,鄭宗懋似乎十分享受強取豪奪的過程,常年以打人取樂,手下斷送過不少人命。平民百姓不敢與侯府相爭,往往忍氣吞聲,有些?無恥之?輩還主動獻出了家中的女兒,偶有苦主想去?縣衙提告,不是死於非命了,就是主動撤案了。

哪裡有這麼多?恰到好處的死於非命?高睦越查越驚心。

從鄭宗懋的行事風格來看,高睦甚至懷疑,如?果她真的隻是一個?普通富戶,那天遇到鄭宗懋時,不僅錦衣會被?搶走,鄭府家丁嘴中的“找死”也不會是一句空話?。

能養出鄭宗懋這樣為非作歹的子孫,丹陽侯府的家風可想而知。偌大一個?丹陽侯府,惡名在外的主子,不止鄭宗懋一人。高睦甚至懷疑,從丹陽侯鄭普往下,整個?丹陽侯府都爛透了。

鄭家老宅附近的十裡八鄉,但凡是塊好地,幾?乎都成了丹陽侯府的田莊——原本的田主,不是丟了性命,就是淪為了鄭家的莊客。

名下多?出了這麼多?人口土地,鄭普這個?丹陽侯府的大家長,會清清白白、毫不知情嗎?不知道鄭普相不相信這個?鬼話?,反正高睦是不信的。

當今皇帝一向嚴刑治國,對勳貴卻?格外優容。高睦早就聽?說了,勳貴人家中不乏橫行不法之?輩,但是她真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無法無天!

要知道,上元縣可是京師應天府的附郭縣,與皇城不過是咫尺之?隔。天子腳下的情形,尚且如?此觸目驚心,那些?遠在京外的公侯子弟,又該何等的飛揚跋扈?

高睦出仕為官,雖是為了擺脫越國公府,卻?也存了顆為民請命之?心。丹陽侯府的惡行,高睦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她無法再置之?不理。她不再針對鄭宗懋一人,而是圍繞整個?丹陽侯府的罪行,多?方收集線索,最後,直接上書控告丹陽侯府“多?行不法”。

上疏次日,高睦就被?皇帝召到了乾清宮。

成為舞陽公主的駙馬後,高睦多?次來過乾清宮,卻?都是在偏殿以“女婿”的身份與皇帝相處。而這一次,是以臣子的身份,跪在了乾清宮正殿。

“這是你寫的?”皇帝在高睦行禮之?後,沒有讓她平身,而是將一本奏疏扔在了高睦身前。

“是。”高睦心中一沉。她之?所以公開上疏,就是怕皇上包庇鄭家。如?今看來,還是徒勞?

“好你個?高睦,朕還以為你是個?忠厚人,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然如?此記仇。怎麼,鄭普不願你當國公,你就想讓他丟爵破家?”

高睦的確記仇。就連聖人都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她為什?麼不能記仇呢?正因為記仇,所以她一入修山書院,就研究起了本朝律法,想要在越國公高鬆壽以及朱姨娘等人身上討回公道;當發現律法也無法幫她報仇時,她又抓住機會,在皇帝麵前捅出了朱姨娘京城買凶之?事,總算讓朱姨娘償命了。

不過,高睦視國公之?位為累贅,自然不會在意誰反對她當國公。皇帝不提,她都忘了,皇帝命她承繼威國公府時,丹陽侯鄭普曾領頭反對。皇帝的“報仇”之?說,更是無從談起。

高睦聽?出皇帝懷疑自己?的動機,反而覺得事情還有轉機,她很快叩首道:“皇上明鑒,臣不敢詆毀丹陽侯府。鄭家子弟惡貫滿盈,以致南鄉百姓聞‘鄭’色變。臣深沐皇恩,不敢不上達天聽?,奏疏所言,句句屬實。臣願奉還紀國公爵位,以證丹心。”

“哦?為了證明你不是找鄭普尋仇,你願意放棄紀國公爵位?”

“是,臣於國無功,德不配位,本就不配稱國公。”

皇帝冊封高睦的誥書,寫著“授爾紀國公之?爵,永為子孫世祿”。距離冊封之?日,不過月餘功夫,要是高睦這個?紀國公的位置還沒坐熱乎,皇帝就把這份“子孫世祿”收回來了,聖旨豈不成了兒戲?皇帝懷疑高睦看準了他的顧慮,才在這故作大方。他冷笑道:“也好,朕本就看在錦衣的份上,才抬舉你世襲顯爵,你既然不識抬舉,那就罷了。丁處忠,去?,派人去?舞陽公主府,把紀國公的丹書鐵券給朕收回來。”

他倒要看看,高睦是真的寧願舍棄國公誥券也要為國除害,還是在這沽名釣譽!

第52章

皇帝跟前的總管太監叫“丁處忠”, 僅看這一點,也不難知道?,皇帝對忠心的重視。

此情此景, 高睦深知,就算她舍不得國公之位, 也必須舍棄,才?能打消皇帝的疑心。她立馬應道:“回皇上, 臣的丹書鐵券不在舞陽公主府,在威國公府, 家?廟供桌之上。”

“哦?”皇帝眉梢微動。

丹書鐵券不僅是世襲爵位的憑證,還可以用來免除謀逆之外的死罪,是許多公侯人家?求而不得?的傳家?重寶。皇帝不願對舞陽公主小氣, 想到?越國公府有?丹書鐵券,給高睦這個原越國公世子賜國公爵時?,才?給高睦也補了一塊。高睦倒好,彆的公侯恨不得貼身保管的丹書鐵券, 高睦遠遠地擱到?了威國公府,還真?是視名爵為身外之物?還有?,他分明已經把王昂的威國公府賜給高睦當紀國公府了,高睦卻隻以“威國公府”相稱, 這是已經做好丟爵的準備了?

皇上心思百轉,麵上卻不動聲色, 對丁處忠揮手道?:“那就派人去威國公府, 取回紀國公鐵券。”

直到?丁處忠領命而去, 高睦都沒有?半分變色, 反而以“君子愛人以德”為理由,重提鄭氏子孫的罪行, 勸皇帝依律懲戒。

皇帝見此,疑心稍減,嘴上卻問道?:“其他駙馬家?,都有?世爵世官,你自己舍得?爵位,卻不為將來的子孫著想,也不怕錦衣埋怨你?”

高睦根本就不會?有?子孫,就算有?子孫,人生在世,若一心屍位素餐,與祿蠹何?異?至於錦衣,高睦就更不擔心了。她篤定道?:“以名爵傳家?不如以才?德傳家?。公主深明事理,淡泊名利,必不會?為此埋怨微臣。”

錦衣深明事理?皇帝想起幼女的淘氣,有?些?好笑,不過高睦這句“淡泊名利”,倒是說著了。皇帝讚道?:“你倒是了解錦衣。”

高睦聽皇帝態度緩和,還以為打消了皇帝的猜疑,卻聽皇帝說道?:“遼東兵將驕橫,常有?不法之舉,朕一直想派人去安撫地方?,卻苦於不能得?人。難為你忠肝義膽,又是朕的女婿,朕打算派你去遼東當知縣,為朕鎮守一方?,如何??”

高睦一怔。她的觀政期即將結束,是該授官了,要是隻有?她一個人,能去天高皇帝遠的遼東當知縣,對她這個女扮男裝的身份而言,其實不算壞事。可是,錦衣怎麼辦?遼東遠在塞北,可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

“怎麼不說話了?你不願去遼東?”

一般隻有?三甲進士中的無權無勢之人,才?會?被派去遼東這種?偏遠的邊地當知縣。高睦二甲及第,又擁有?勳貴出生和駙馬身份,任職邊縣,幾?乎算是流放。想起這一點後,高睦意識到?,皇帝要麼是對她極為不滿,要麼就是有?心試探她的“忠肝義膽”。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不容人挑肥揀瘦,無奈高睦已經暴露了遲疑,再想應命已經晚了,她隻好說道?:“臣沒有?不願意,隻是擔心公主遠離鄉土,思念父兄。”

“若為錦衣顧慮,大可不必。朕年事已高,膝下離不開錦衣,你隻身去遼東赴任即可。”

聽說舞陽公主不必陪自己遠赴遼東,高睦說不清是放心還是揪心,人卻已經毫不耽擱地叩首至地,應命道?:“臣但憑皇上差遣。”

“甚好。去了遼東,善撫軍民,不要辜負祖宗英名。”

“謹遵聖訓。”高睦道?。

適逢小太監回來複命,已經取來了紀國公鐵券。皇帝掃了這份丹書鐵券一眼,命人送去焚毀,又對高睦說道?:“遼東的軍糧五日之後起運,你隨船同?行,也好有?個照應。這樣吧,你拿著朕的手詔,今日就去吏部注官,五日收整行裝,想來也足夠了。”

禦前總管丁處忠,手捧皇帝手詔,走到?了高睦麵前。

高睦謝恩之後,雙手接過了手詔。她知道?自己該告退了,卻忍不住再次說道?:“臣奏疏中所言的鄭氏罪行,皆是臣訪查所得?,隻是丹陽侯府勢大,苦主皆不敢提告侯府,臣才?冒昧上疏,直達天聽,望皇上救百姓於水火。”

“朕查明真?相後,自會?處斷,你隻管去注官。”

“是,臣告退。”

高睦見皇帝摧毀了紀國公世券,又一心催促她注官,仿佛恨不得?今天就把她踢到?遼東,便覺得?遼東之任成了定局。

她隱隱有?些?後悔,卻不是後悔控告丹陽侯府。

在苦主都不敢提告的情況下,高睦哪怕隻是想要揭露鄭宗懋一人的罪行,也隻有?上疏這一個途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丹陽侯府惡貫滿盈,若無人站出來揭露罪惡,隻會?讓丹陽侯府越加囂張,隻會?讓更多百姓遭受欺壓……所以,即便皇帝懷疑高睦報複丹陽侯鄭普,高睦也不後悔上疏。

那心頭隱約的悔意,又是什麼呢?

直到?行至吏部門前,高睦依然?沒想通。

高睦定了定神,打算走入吏部,卻被一個禦前太監攔住了腿腳,口稱皇上傳召。

我剛從?乾清宮出來,皇上又叫我進宮乾什麼?

眼前的這位禦前太監,也是乾清宮有?頭臉的太監之一,高睦認識他的臉,料想他不敢假傳聖旨,這才?將信將疑地隨他回宮。

回到?乾清宮後,高睦直接被引入了偏殿。

皇帝看到?高睦後,不等高睦行禮,就把高睦招到?了身前賜座,還笑道?:“傻小子,你舍不得?錦衣陪你去遼東吃苦,舍得?與錦衣千裡分隔?”

伴君如伴虎,即便皇帝重新擺出了翁婿親善的姿態,高睦也不敢大意。她用官腔應對道?:“臣世受皇恩,理應為國儘忠,不敢顧私情而忘大義。”

“好!從?前見你,一顆心都在錦衣身上,朕還擔心你兒女情長,難堪大任,此番你倒是讓朕刮目相看。大丈夫立世,合該忠君濟民,九死不悔!你為求公義,能舍爵舍家?,正是偉丈夫本色!”

“皇上過譽了,臣不敢當。”高睦口上謙遜,心裡卻在懷疑,皇帝之前的舉動,都是試探。

“私室相處,還是稱‘父皇’為好。”皇帝笑容和藹,“今天試探之事,你不要多心。朝野皆知,鄭普與你有?隙,那麼多公侯人家?橫行不法,你偏偏狀告鄭家?,就算朕不疑你打擊異己,外人也會?疑你。如今既知你忠堅無畏,將來朕處置丹陽侯府,也無需為你顧慮風評。”

皇帝看似坦坦蕩蕩地承認了自己的試探,實際上還在問高睦:那麼多公侯人家?橫行不法,為什麼你偏偏狀告丹陽侯鄭普家??

好在高睦為了摘出舞陽公主,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她不假思索地答道?:“臣前些?時?日在刑部觀政,查閱往年刑案,看到?了鄭氏家?奴毆殺人命之案,覺得?存有?疑點,才?對丹陽侯府查探了一番。是臣糊塗,忘了丹陽侯鄭普對臣封爵之事執有?異議,自處嫌疑之地。”

“當年朕大封功臣時?,諸將為了爭功,險些?動了乾戈。鄭普阻你襲爵,你能置之腦後,可見你為人寬宏,這不算錯處。不過,為人需寬,執法需嚴。朕觀你羅列鄭氏罪行,條理分明,於刑名之上頗有?天分,有?意命你為應天府推官,為朕整頓京畿。”皇帝說話之間,命丁處忠拿走了高睦手中的手詔,又當著高睦的麵,把手詔燒成了灰燼。

推官掌理一府刑名。丹陽侯鄭家?所在的上元縣屬於應天府轄縣,高睦要是出任應天府推官,就算皇帝不處理鄭家?,高睦也能自己對鄭家?問罪。如此看來,皇上已經不猜疑我了?

再加上,皇帝把那份命高睦去遼東就職的手詔都燒了,顯然?不會?再把高睦派去遼東。高睦見了,心中暗鬆一口氣,麵上卻隻是平靜地接受了新任命。

皇帝與高睦就著刑名的話題閒聊了幾?句,高睦見皇帝打了個哈欠,借機提出了告退。

“這就要走?”皇帝手邊就是高睦的紀國公鐵券,他輕叩鐵券,揶揄道?,“朕賞給你的丹書鐵券,還真?不要了?”

高睦一落座,就看到?了皇帝手邊的紀國公鐵券,知道?皇帝並沒有?將它焚毀。但是,她與皇帝坐話半響,皇帝都沒有?賜還鐵券的意思,如今又這樣發問,是什麼意思?

高睦猜不透皇帝的心思,謹慎地應對道?:“臣奉公守法,無需鐵券護身。”

從?高睦之前走出乾清宮開始,皇帝就派人盯著高睦,知道?高睦老老實實地捧著注官遼東的手詔去了吏部門前。如今又見高睦毫無討回紀國公世券的意思,皇帝才?算是徹底相信:高睦的舍爵之意,全?然?出自真?心。

皇帝對高睦這種?輕私利、重公義的表現極為滿意,親自把丹書鐵券遞到?了高睦手裡,嘴上還親熱地說道?:“好好拿著,你不要爵位,朕的外孫還要爵位呢。朕還指望,這個國公世爵,你和錦衣能子子孫孫,傳於無窮呢。”

高睦知道?,此時?此刻,她應該表現出感激涕零的模樣。可是,她做不到?。

最終,高睦選擇了跪地叩首,口稱:“謝父皇隆恩。”

第53章

出宮之後?, 高睦先去?了威國公府,將丹書鐵券重新放到了外祖父王昂的神主之前。

威國公府中,隻留了幾個負責掃灑的老仆, 家廟所在的這?個院落,更是尤其寂靜。

安置好丹書鐵券後?, 高睦置身於無人窺視的家廟中,終於吐出了一口濁氣?。

今日麵聖一波三折, 著實?讓人有些心累。

高睦觀政一年,發現很多六部堂官提及皇帝時都是十足的小心翼翼, 她從前不懂,今日卻似乎有些明白他?們這?份謹慎了。

今後?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當推官,少不得還要麵?對皇帝的權術, 一想到這?一點,高睦就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回頭想想,出任應天府推官,還不如去?遼東當知縣。畢竟, 京師豪貴眾多,就算她一心為民請命,也免不得受人掣肘;去?邊縣當個父母官,好歹能為百姓做點實?事。況且, 僅從個人利益考慮,外放為官, 天高皇帝遠, 她女扮男裝的秘密才更加保險。那麼, 之前聽說改任應天府推官時, 她怎麼就鬆了口氣?呢?

回到舞陽公主府後?,高睦才想清楚答案。

確切地說, 一看到舞陽公主的身影,高睦就看清了心中的理由。

她鬆了口氣?,不是因為喜歡出任應天府推官,而是因為不用遠赴遼東。

因為,遠赴遼東,意味著與錦衣分隔千裡。

是不舍啊。

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家人,她舍不得與她分彆。

從皇帝的行事風格來看,高睦猜測,她今日去?吏部的路上但?凡有一絲遲疑,恐怕就真?的要去?遼東了。

一想到自己險些與錦衣千裡相隔、不知何時才能重逢,高睦就滿心惶恐。她疾行數步,奔到了舞陽公主身側。

舞陽公主周圍的侍女,注意到高睦的疾行,都有些詫異駙馬的反常。

要不是侍女林立,高睦真?想抱一抱錦衣,好讓自己徹底安心。

舞陽公主注意到了高睦的注視,有些擔憂地問?道:“高睦,你盯著我?乾什麼?出什麼事了嗎?”

“無事。”高睦搖了搖頭,勉強移開了視線。

“真?的無事嗎?你今天看起?來,與平素不太一樣。”舞陽公主以為高睦顧慮侍女在場,她屏退侍從後?,又再次確認了一遍。

思念、不舍,這?些強烈的情感表達,在王夫人眼中,都是軟弱。高睦受王夫人影響,恥於示人軟弱,她又不願讓舞陽公主誤解她在隱瞞,遂道:“我?上疏控告了丹陽侯鄭家的罪行,皇上應該很快會懲處鄭家了。”

高睦查出鄭家的罪行後?就對舞陽公主提及過?,舞陽公主對此十分義憤,聽說鄭家會得到懲處,她立馬眼前一亮:“真?的嗎?”

高睦肯定地點了點頭。皇帝既然打?算把她放到應天府推官的位置,又對她說了“執法需嚴”這?樣的話,高睦料想,皇帝定會對丹陽侯府有所處置。

“那太好了!”舞陽公主拍了拍手掌,又追悔道,“上次那個壞家夥,早知道他?那麼壞,就應該多打?他?幾棍的。”

舞陽公主自從聽說鄭宗懋強搶民女、草菅人命的累累罪行後?,就一直後?悔放過?了他?。要不是高睦對她分析了利害,她恨不得回到與鄭宗懋相遇的那天,當場打?死鄭宗懋,好讓他?早點償命。

好在皇帝沒有讓舞陽公主失望。不出高睦所料,皇帝果真?處置了鄭家。

皇帝對勳貴一向?寬容,高睦本以為皇帝隻會處置幾個鄭家小輩,敲打?敲打?丹陽侯鄭普,沒想到,鄭普竟被奪爵軟禁,身負人命債的鄭家子?孫,也全都被判了絞立決。

朝中許多人都以為皇帝愛屋及烏,偏心小女婿,才對丹陽侯鄭家痛下狠手。一時間,勳戚大臣與高睦相遇時,紛紛客氣?了許多。

高睦在這?份客氣?裡,迎來了告身,正式成為了應天府推官。

常言道,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自古以來,平民百姓皆是畏官如畏虎,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不願對簿公堂。應天府作為京師所在,轄地內權貴雲集,哪怕看似寒酸的路人,也說不定與哪家豪門沾親帶故。有鑒於此,就連曆屆應天府尹,也往往謹小慎微,生怕得罪哪家貴人,應天府境內無權無勢的小民,更是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更彆提與人爭訟了。

在這?種人人畏懼公門、不敢爭訟的氛圍裡,即便應天府是人口最多的州府,推官衙門的訴訟量,也十分有限。高睦走馬上任半個月,竟然連一張訴狀都沒收到。

如果高睦沒有親眼見識鄭宗懋“強搶民女”的囂張,她大約會天真?地認為,京師首善之地,就是如此歲月靜好。

在其位,謀其政。既然知道許多罪惡都被抹殺在了黑暗之中,高睦便不願躺在看似清平的無訟世界裡裝聾作啞。她翻出了府衙裡中途撤訴的舊案,順藤摸瓜。

遞到了應天府的案子?,還能中途撤訴,背後?既少不了對苦主的威逼利誘,也需要應天府睜隻眼、閉隻眼。能做到這?兩點的人家,背景注定不簡單。

高睦順著這?些不了了之的舊案,挖出的每一個幕後?黑手,都是京城裡數得著的權豪之家。由於時間相去?太遠,這?些舊案的證據大多已經湮滅了,甚至許多苦主都已經無聲無息地化成了枯骨,高睦就算是青天在世,也很難重新定案。

不過?,高睦重問?舊案的舉動,震懾了推官廳的皂吏。他?們知道高睦不好糊弄,不敢再耍弄從前那些息訟的手段,好歹讓高睦接到了狀紙。

在複核應天府轄下諸縣初審的案件時,高睦也格外仔細。尤其強買民田、毆傷人命之類的案件,背後?往往有豪強的身影,高睦刨根究底,逼著各縣深挖案情,不容任何人用奴仆頂罪。

一頭是得罪不起?的權貴,一頭是高睦這?個來頭不小的駙馬上官,應天府轄下的各縣縣官兩頭為難,索性把棘手的案子?全都推到了府衙。

高睦來者不拒,無論是勳貴子?弟,還是皇親國戚,通通發下牌票,拘來問?案。

這?些高門大戶,哪裡肯聽憑傳喚?他?們大門一關,把高睦派去?的捕快擋在了門外。

捕快們本來就不敢去?顯貴人家索拿罪犯,他?們樂得吃閉門羹,紛紛哭喪著臉,口稱“無能”,空手回到了高睦麵?前。

在一群垂頭喪氣?的捕快中,有一隊鼻青臉腫的捕快,看起?來尤其可憐。他?們這?一隊人手,本是去?拘拿鄂國公之弟魯超的,正逢魯超宴客,看到應天府的牌票,自覺丟了麵?子?,竟將捕快們痛打?了一頓。

高睦正需要殺雞儆猴的機會,她讓自己的護衛換上了捕快的裝束,親自帶人砸開了魯超的大門。

魯超被人砸開大門後?,勃然大怒,他?點齊家丁,想對官差大打?出手,認出為首的高睦,以及高睦身上的六品官服,他?才知道高睦成了應天府推官。

丹陽侯鄭家才垮台,魯超哪裡敢與高睦鬥毆?他?撇開家丁,從後?門逃到了鄂國公府。

高睦早在魯超家的後?門處布置了人手,得知魯超出逃,她不緊不慢地跟到了鄂國公府,哪怕鄂國公說情,仍將魯超擒回了應天府大牢。

京城高官無數,應天府推官區區六品,在當朝顯貴眼裡,隻是不值一提的芝麻官。許多高門大戶,像魯超一樣,平素根本不會注意應天府屬官的變動。高睦從越國公府擒走魯超後?,彆說官宦之家了,就連許多平民百姓,都注意到了高睦這?個硬氣?的推官。

高睦與鄂國公府無冤無仇,卻大張旗鼓地從鄂國公府綁走了魯超,甭管魯超是何罪行,鄂國公府的麵?子?,算是被踩到了地下。一些與高睦打?過?交道的官場老手,回憶著高睦的為人,覺得高睦不像莽撞之人。他?們摸不清高睦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還是打?定了鐵麵?無私的主意,總之,先交代家人安分守己,彆撞到高睦槍口上,總是沒錯的。

那些收到了高睦牌票的貴家,已經撞到了高睦槍口上,想靜觀其變都沒有機會了。他?們為了保全子?孫,也是為了保全家族顏麵?,各顯神通,變著法子?找人搭橋牽線,想用人情財貨誘使?高睦高抬貴手。

無論是何人出麵?宴請,高睦一概婉拒,就連越國公高鬆壽以家宴相召,她也聲稱公務繁忙,無暇過?府。

軟刀子?行不通,習慣了為非作歹的高門顯貴,就該掏出硬刀子?了。奈何高睦出生勳貴,又是舞陽公主的駙馬。他?們要是敢拿舞陽公主的安危威脅高睦,皇上第一個扒了他?們的皮。拿越國公府開刀?越國公與他?們這?些勳貴本來是是一夥的,真?要是動了越國公府,勳貴集團的內部就得先亂上一場。況且,聽說高鬆壽對高睦這?個兒子?極為無情,高睦如今已經自立門戶了,說不定巴不得越國公府倒黴呢。

有些陰暗之輩,甚至懷疑,高睦就是與高鬆壽不和?,才會特?意與他?們這?些勳貴為難。要不然,大家都是名將後?代,祖上都為國家立下了赫赫功勳,侵吞幾畝良田,霸占幾個民女,傷殺幾個賤民……算什麼大事?

第54章

不管外人是什麼想法, 高睦拿人的牌票照發不誤。

那些?得到了牌票的權豪之家,既然知道高睦在鄂國公府都敢強行拿人,隻好?先交出家中的涉案人員。要不然的話, 真等高睦打上門來,不僅保不住涉案的家人, 全家都跟著丟人現眼。

應天府杖罪以上的案件,均需刑部複核。先老老實實地把人交出去, 再去收買人證也好?,打通關節也好?, 總能再有回旋的餘地。最不濟,還能?找皇上求情呢,何?必與高睦那個愣頭青死磕?

高睦在查訪丹陽侯鄭家的的罪行時, 已經見識了他們殺人滅口、摧毀證據的手段,為免夜長夢多,這些?豪門出身的疑犯一到案,她就連夜提審, 竟是一連幾夜都沒顧上回府。

忙碌的光陰走得飛快,不知不覺又到了白晝儘頭。高睦手?頭的案卷尚未理完,想著天色已晚,索性與前幾日一樣, 又打算在官廨過夜。

高睦在應天府的官廨裡已經暫住數日了,為了打理官廨的雜務, 早已調來了幾個小廝。見高睦沒有回舞陽公主府用飯的意思?, 自?有小廝去安排飯食。

意外的是, 與飯食一起來到高睦麵前的, 還有舞陽公主府的總管太監鮑義。

“公主擔心駙馬公事繁忙,勞累了身子?, 特命廚下備了些?飯菜,讓奴才來瞧瞧駙馬。”鮑義說話之間,呈上了食盒。

食盒中的菜品,每一道?都是高睦喜愛的菜色。

高睦望著菜品上依稀的熱氣,想起舞陽公主盼望她散衙的樣子?,才驚覺自?己的失誤。從前在越國公府,母親根本不在意她的去留,哪怕她消失在人世間,母親恐怕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她竟然忘了,如今已與從前不同——有人盼望她回家了!

她明明曾經答應錦衣,散衙後會“早些?回來”,怎麼能?忘了呢?

要不是對麵有人,高睦真想懊悔地敲一敲自?己的額頭。她很快對鮑義說道?:“勞公主記掛了。替我回稟公主,明日我一定回府。”

鮑義聞聽此?言,連不迭殷勤應諾。一到駙馬散衙的時辰,公主就眼巴巴地瞧著大?門,駙馬要是再不回府,大?門都快被公主瞧爛了。他今日前來送菜,也是想提醒駙馬回府,隻是他一個做奴才的,不好?妨礙主人的公事。眼看天都黑了,駙馬桌上還堆著公文,顯然十分繁忙,他還沒想好?說辭呢,駙馬就自?己承諾了回府,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次日一散衙,高睦就早早地返回了舞陽公主府。隻不過,與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箱公文。

舞陽公主與高睦數日不見,重逢十分興奮,飯桌上都沒忍住嘰嘰喳喳。

最近幾日,舞陽公主一直呆在公主府裡,能?與高睦說起的話題,不過是一些?生活瑣事,高睦卻一點都不覺得厭煩。高睦甚至覺得,就算聽錦衣閒談一輩子?,也不會厭煩。

可惜,還有公文等著高睦。用完晚飯後,高睦又陪舞陽公主閒話了小半個時辰,才提出了要去書房辦公。

“當推官也這麼忙呀?”舞陽公主從小就看到父皇宵衣旰食地批閱奏疏,不難理解高睦的忙碌,隻是言語間還是有些?不舍。她已經好?幾天沒見到高睦了,本來還想要高睦陪她去練武呢。

“正式為官,是不比從前觀政時清閒。等忙過這一陣子?,我一定再陪公主好?好?出京玩玩。”高睦新官上任,還沒有建立起可靠的幕僚團隊,跑腿的事尚可交給護衛經辦,文事卻往往需要親力親為。所以,格外忙碌。再加上,她正在查辦豪族的案子?,短期之內,必定是不會空閒了。

“好?呀,等你忙完了,再陪我慢慢玩。”舞陽公主體貼地笑了,又催促道?,“你不是要去看公文嗎?快去吧。早點看完了,早點回來歇息呀。”

查辦魯超之案時,高睦發現,文吏寫給刑部的呈文避重就輕,意圖幫魯超減輕罪名?。高睦為此?敲打了推官廳的全體文吏,卻擔心他們再玩貓膩,所以,凡是案件相關的文牘,都要親自?過目一遍。如此?一來,案牘之勞,不可避免。也正因如此?,所以高睦近幾日總是忙到深夜,都沒顧上回公主府。

今日回府耗費了一些?時間,高睦今晚注定會睡得更晚。她不想打擾舞陽公主的睡眠,計劃宿在書房,又不願舞陽公主擔心,遂道?:“公主隻管歇息,不必等我。”

“好?。”舞陽公主點頭答應了高睦,到得平素就寢的時辰時,卻遲遲不肯上床。

紫荊忍不住勸道?:“奴婢派人去前院打聽了,外書房才添了燈,駙馬一時片刻隻怕不會回房,公主先安置吧。”

“什麼時辰了?”

“回公主,二?更天了。”

“二?更天了還添燈?這麼忙啊……”舞陽公主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人已經站起了身來。

紫荊以為舞陽公主打算睡覺了,正準備上前服侍,卻見舞陽公主走向了門口,連忙問道?:“公主去哪?”

“我去看看高睦。”

這麼晚了,公主想去前院找駙馬?!

紫荊一驚。就寢之際還去前院找駙馬,知道?的,說是公主關心駙馬的身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公主……貪歡吧。

“駙馬公事繁忙,公主還是彆去打擾為好?。”紫荊有心顧全舞陽公主的名?聲,又不好?把話說得太直白,隻得臨時拉了個幌子?。

“我就去看看,不會吵到她。”

紫荊一時半會兒?想不到更多借口阻止舞陽公主,隻得備好?燈籠,跟上了舞陽公主的步子?。

“高睦——”

舞陽公主府的外書房,被高睦納為了私人領地,平素都不讓仆役打掃。今夜為了節約時間,高睦才點了一個書童,來替她剪燈研墨。舞陽公主走近時,高睦以為是書童在走動,直到聽見舞陽公主的喊聲,她才訝然抬頭:“公主怎麼來了?這麼晚了,公主怎麼還沒睡?”

“桌上這些?都是你今天帶回來的嗎?”舞陽公主沒有回答高睦,而是打量著書桌上成?堆的公文,咋舌道?,“你還要忙多久呀?要把這些?都看完了才能?回去睡覺嗎?”

高睦自?幼苦學,挑燈夜讀是常有的事情,在她的記憶裡,哪怕幼年?尚未搬出母親院中時,母親也隻會交代?一句“不要熬夜”,便會自?顧就寢。高睦本以為,她與舞陽公主說了“不必等我”就夠了,如今聽出舞陽公主話裡話外等她一起睡覺的意思?,她才意識到其中的不同。

從來沒有人在深夜中等高睦“回去”,高睦既感動,又自?責。她擱下毛筆,繞過書桌,走到了舞陽公主跟前,歉意道?:“是我不好?,沒有把話說清楚。我公文太多,恐怕三更才能?就寢,為免打擾公主,今晚打算宿在書房。公主先睡吧,我送公主。”

“不用你送。”舞陽公主沒有移步,而是問道?,“我要是不喊你回來,你住在應天府衙,是不是就不用忙到三更了呀?”

“公主怎麼會這麼想呢?從應天府衙到公主府,一來一回,也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並不耽誤什麼。是我自?己,近日公事太多了,住在哪裡都需忙到半夜。”

“可是,你陪我吃飯聊天,又耽誤了許久。你要是住在應天府衙,少說也能?多睡一個時辰呢。”舞陽公主覺得,高睦每日卯時就得上班,三更才睡,太辛苦了。

平心而論,留宿應天府衙,的確可以為高睦省出更多的休息時間,但是高睦一點都不覺得,回舞陽公主府,是耽誤時辰。因為,被人惦念的滋味,是她用再多時間,都換不回的珍寶。高睦前幾天已經錯了,不允許自?己一錯再錯。從看到鮑義呈上的食盒開始,高睦就決定了,從今往後,隻要沒有意外,她一定每天都要回到舞陽公主身邊。

為了打消舞陽公主的顧慮,高睦一臉輕巧地笑道?:“我就算留宿應天府衙,也得花時間吃飯,哪裡能?多睡一個時辰?況且,府衙的飯菜,不夠可口,我喜歡回府用膳。”

“那我讓鮑義每天都給你送,或者讓廚子?跟著你去應天……”

為了打斷舞陽公主的安排,高睦收斂了笑容,狀似沮喪地問道?:“公主不想要我回來嗎?”

“沒有沒有沒有。你不在的這幾天,我可想你了,要不是紫荊他們攔著,我昨天都想自?己去應天府衙找你了。我一個人在府裡,可無?聊了,你回來了,我高興都來不及!”舞陽公主連連搖頭,為了證明自?己,她還連胳膊帶身體,把高睦抱了個滿懷。

高興都來不及嗎?

舞陽公主的擁抱很輕,高睦卻覺得心房隨之一縮。她也覺得,與舞陽公主一起,心中是說不儘的高興,卻不是因為一個人“無?聊”。

近幾日,高睦在應天府衙裡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有時間無?聊,她卻還是會在不經意的時刻想起身前這個姑娘。

她想對錦衣說,她也很想她。卻說不出口。

高睦雙手?被抱,就算想回抱舞陽公主,也沒有機會。但她還是忍不住抬起雙手?,握緊了舞陽公主的肘臂。仿佛如此?,才能?聊表她的心意。

第55章

早在舞陽公主說出“我可想?你”時, 紫荊就已經壓低了腦門,此時更是識趣地退出了書房,心中卻難掩驚訝。她本以為, 駙馬素來端方,必會拒絕公主的擁抱, 沒想?到,竟然抬手回應了公主……難怪駙馬在內院時, 丹霞、彤雲她們,不得召喚, 都不敢輕易入房了。

舞陽公主注意到紫荊的離開,又在高睦耳邊咕噥道:“你不在的時候,紫荊見我無聊, 都要哄著我繡花了。”

自古以來,絲麻之事就被視為女功,也被視為婦女的四德之一。公主府不缺繡品,何需舞陽公主親自刺繡?高睦知道, 紫荊想?要舞陽公主繡花是假,想?要她修養婦德才是真。身邊相伴多年的侍女尚且有意無意地用女德拘束錦衣,錦衣又怎會不“無聊”呢?難怪錦衣出遊之時,不肯帶上侍女。

高睦心疼舞陽公主的處境, 許諾道:“等過幾日清閒了,我一定多陪公主出去玩玩。”

“好呀。”

“公主回去歇息吧。”高睦再次擺出了引路的姿態。

“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忙你的, 早忙完了早睡。”舞陽公主拒絕了高睦的相送, 自行返回了後院。

直到躺上臥床, 舞陽公主才想?起自己去探訪高睦的初衷。她分?明想?對高睦說?, 如果事忙,不必趕回來陪她, 怎麼就被高睦哄回來睡覺了呢?不過,有高睦一起,吃飯都更有滋味一些。既然高睦願意回來,大不了她交代?廚下,高睦一回來就開飯,為高睦多?省一些時間就是了。

隻希望高睦能早日忙完……懷揣著這?樣的希望,舞陽公主漸漸沉入了夢鄉。

等到高睦忙完手中的急務時,已是夏末時分?。

高睦記得,她曾答應舞陽公主,盛夏時節,再帶她去船上過夜。她不願對舞陽公主食言,趁著殘夏尚未轉涼,一有空閒,就將遊船之事列上了行程。

蓮花漸謝,正是江南采蓮的時節。舞陽公主第一次見到尚未采摘的新鮮蓮蓬,對采蓮之事頓生興趣,想?去藕花深處采蓮為樂。

欲在荷葉間穿行,需得換乘窄小?的蓮舟。高睦與舞陽公主此刻身在江上,途經了無數荷塘,每一片荷塘裡都不乏采蓮之人,隻要花些銀錢,不難從采蓮人手中借來蓮舟。但是,舞陽公主不通水性,這?些僅可容一人乘坐的蓮舟,高睦怎敢讓舞陽公主這?個旱鴨子獨自使用?斟酌一番後,高睦派出了護衛,讓他?們去鄰近的村落尋找足以容兩人乘坐的小?舟。

好在江南水鄉不缺船隻,護衛很?快借來了合適的小?舟,可供高睦與舞陽公主同乘采蓮。

舞陽公主看到護衛帶著小?舟回來了,十分?高興,扭頭?就想?拽著高睦換船,卻發現高睦竟然睡著了。

這?才多?久啊,高睦就睡著了?舞陽公主覺得有些好笑。她走到高睦身邊,想?要將高睦拍醒,手都伸到高睦臉邊了,卻注意到了高睦臉上的倦色。

舞陽公主知道,如果沒有高睦陪同,護衛絕對不會把小?舟交給她。而且,她早就與高睦說?好了,要一起去采蓮。就算她能從護衛手中要來小?舟,沒有高睦同行,她一個人去荷塘裡玩耍,隻是想?想?,就覺得少了很?多?樂趣……可是,看著高睦眼周的黑青,她實在不忍心拍醒高睦。

最終,舞陽公主不僅收回了手,還輕手輕腳地走出了船艙,下達了返航的命令。

高睦醒來時,已經是午後時分?。關了窗的船艙一片昏暗,讓她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直到感?受到船身隨波蕩漾的節奏,她才想?起來:為了陪錦衣出遊,她早早派人準備了一艘結實的江船。

是在船上……不是在等蓮舟嗎?我怎麼睡著了!不是答應了陪錦衣去采蓮嗎?怎麼天都黑了!

高睦神智回歸,猛然坐直了身體。

“高睦你醒了呀?”舞陽公主在船艙裡無所事事,本來趴在高睦身邊數她的睫毛,後來不知不覺也跟著睡著了。高睦一醒,舞陽公主聽到動靜,也揉著睡眼坐了起來。

“是我不好,竟然睡著了,耽誤了采蓮的時辰……”高睦一張嘴就是濃重?的歉意。

舞陽公主打斷道:“采蓮何時都能去,你累了,就該讓你好好休息。是我不好才對,明知道你忙了數月,還要你陪我出來玩,應該讓你在府裡歇息的。”

“我不累。想?必蓮舟已經借來了吧?走,錦衣,我們去采蓮。”高睦聽出舞陽公主的歉意,更覺得不安了,她立馬搖了搖頭?,還整了整衣冠,打算走出船艙。雖然天色看起來晚了些,先去荷塘外圍儘儘興,也是好的。她已經很?久都沒能陪錦衣出京遊玩了,總不能讓錦衣白白浪費一天。

“今天不采蓮了。”舞陽公主拉住了高睦的腳步,“我讓船返航了。我們回府裡休息,下回再去采蓮。”

返航了?回府裡休息?

高睦推開船窗才發現,天色其實並?未太晚,從日頭?來判斷,時間最多?在未申之間,隻是船艙太深,又關閉了門窗,才顯得格外昏暗。夏天太陽落山得晚,此時去探訪蓮池深處,時間也還算富餘……可是,前方已經能望見京城的水門了。周圍的水域上,全是往來京城的船隻,一片荷葉都看不到了,上哪去采蓮?

高睦回望舞陽公主,百感?交集,一時竟不知作何言語。

舞陽公主倒是笑嘻嘻地把一盤點?心塞到了高睦手裡:“你午飯都沒吃,餓不餓?快進京了,你先吃點?心吧,等回府了,我讓廚子給你做好吃的。”

高睦望著手中的點?心,垂眸道:“錦衣,我真的不累。不是說?好了,今日睡在船上嗎?現在就回京,此次出遊,豈不是一無所得?”

“一無所得就一無所得嘛,日子還那麼長,下次再出來就是了。而且今天出來騎了馬,還坐船看了很?多?風景,也不算一無所得呀。”

“府衙事忙,我不知何時才能再陪你出來。夏天快過去了,等下次再出京,也許蓮蓬都沒了。我們還是讓船掉頭?……”

“不掉頭?,就回京。”為了打消高睦的執著,舞陽公主抱著高睦的胳膊,撒嬌道,“你不累我累,我想?回府休息了。反正每年夏天都會有蓮蓬,大不了明年你再陪我來呀。好啦好啦,就這?樣說?定了,回府休息,好不好?”

高睦陪舞陽公主玩耍多?次了,對舞陽公主的精力十分?清楚。舞陽公主分?明是瘋玩數日也不覺疲乏的人,今日不過坐船騎馬,何至於喊累?

高睦情不自禁,摟緊了舞陽公主的身軀。

自從出任推官後,高睦一直無暇,已經三個月沒有陪舞陽公主出門遊玩了。這?三個月,舞陽公主悶在公主府裡,素來不喜歡遊逛園林的她,都快把自己的後花園踏爛了。高睦深知,舞陽公主對此次出遊,已經期待了很?久。可是,就是這?樣的舞陽公主,為了她高睦,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她期待多?時的旅程。

這?樣的人,高睦如何能不動容呢?

在舞陽公主的印象裡,高睦很?少對人如此親密。她不知道高睦為何突然如此,有些發懵地問?道:“高睦,你怎麼了?”

高睦搖了搖頭?,卻有些舍不得鬆開舞陽公主。

舞陽公主伸手試了試高睦的額溫。她都有些懷疑,高睦是不是累病了。不然怎麼會突然抱著她不撒手,還不說?話呢?都不像平時的高睦了。

高睦感?受到了舞陽公主的疑惑,終於開口?解釋道:“錦衣,我沒事。我隻是,很?感?謝你關心我。”

“這?有什麼好感?謝的?你對我那麼好,我關心你,不是應該的嗎。”舞陽公主啞然失笑。笑完之後,舞陽公主又認真地說?道:“不過,高睦,你如果真的想?感?謝我,就對自己好一點?。你累了,就先好好休息休息,不用急著陪我出來玩。隻要有你在,我還有很?多?機會出京玩呀,我不急的。”

高睦想?說?,陪錦衣出遊,她心甘情願,永遠都不會覺得累。不過,她不願反駁舞陽公主的好意,選擇了點?頭?,順從地應了聲:“好。”

為了讓高睦得到充分?的休養,回到舞陽公主府後,除了吃飯睡覺,舞陽公主再不肯讓高睦花費一點?心力。高睦提出了陪舞陽公主練武,她也推到了“改日”。

高睦從小?自律,沒有晝寢的習慣。為了能讓高睦多?補補覺,舞陽公主拽著高睦不讓起床,還真讓高睦多?睡了半天。

出任推官後,高睦沒有多?餘的時間,已經很?久沒有給舞陽公主寫話本了。趁著今日還有空,她想?多?摘幾個故事出來,拿給舞陽公主慢慢閱讀,免得她無聊之下,真被紫荊等人騙去修習女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