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不憐惜是假的,他這時候真有點兒後悔讓晁進審姚黃了。
晁進號稱鐵麵無私,不管多麼狡猾無比,又多麼窮凶極惡的犯人,無一例外,都折在他手裡。
可是對著姚黃這麼個嬌嬌怯怯的小姑娘打板子,也著實太過不近人情了點兒。
雖說刑訊是必要手段,但說到底,他會真的沒有一點兒判斷?真的以為姚黃是凶手?真的以為能以她為突破口,把整個事件弄得水落石出?
簡直笑話。
還很蠢。
姚黃本來睡得就不沉,之所以看著是睡著了,其實不過是意識昏昧,她不願意保持清醒罷了。
這會兒是真的疼醒了,她目光所及,是景成帝石青色的袍子。
她明知道不可能,還是伸手小心翼翼的攥住他的袍角,喃喃道:“阿,阿爹……是你回來看牡丹了嗎?”
景成帝伏下身,和姚黃平視,道:“你喊朕什麼?”
他一出聲,姚黃就知道他不是姚闊了,巨大的失望湧上來,還有幾分酸楚。她手指一鬆,有些羞憤又有些惱怒。
她最不願意的就是把自己的軟弱呈現到景成帝跟前。
她垂眸道:“陛下恕罪,臣女……癔症了。”
一句話,可以讓人生,也可以讓人死,一句話,可以讓人欣喜若狂,也可以讓人椎心大慟,一句話,可以拉近兩人的距離,近到心貼心,一句話,也可以將人推之於千裡之外。
姚黃這簡單的一句話,就有疏離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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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成帝默默的望著姚黃。
姚黃卻不肯抬眼和他對視。
景成帝倒也沒過多計較,頓了頓,問:“很疼?”
姚黃點了點頭。
她真的是疼到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景成帝知道她這會兒正是最脆弱的時候,想她爹,想她娘都是人之常情。但他沒辦法滿足她這個心願,因此伸手捋了捋姚黃頰邊被汗打濕了,纏連在一起的碎發,有些補償的問:“怎麼才能不疼?”
怎麼都不能,這年代又沒有止疼藥,也沒有止痛針,哪有什麼仙丹妙藥?
姚黃無奈的苦笑,蜷了蜷空蕩蕩的手指,道:“多謝陛下垂詢,臣女……無礙。”
忍著唄。
還能怎麼著?
她想讓自己勇敢一點兒,堅強一點兒,可疼痛讓她脆弱,意誌已經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不自禁的,眼淚滾滾而下。
她把臉一偏,在軟枕上拭淨了眼淚,也順勢避開了景成帝的手。
景成帝本來想看她一眼就走的,可她既然醒了,也沒個立刻就走的道理。
她這麼個姿勢,也沒法正兒八經的和他說話,可讓他對著她的後腦勺,他又不願意。
景成帝索性坐到腳榻上,問姚黃:“你這會兒在想什麼?或者,想點兒高興的事?比如,明兒一早想吃什麼?有沒有什麼最想要的物件?”
這算什麼?是讓她畫餅充饑呢,還是他打算以此來彌補?
姚黃氣極苦笑,她有什麼高興的事可想?
她並不覺得景成帝這姿勢有多屈尊紆貴,見他問,不好不答,也就吸了吸鼻子,收斂了一下情緒,轉過臉來,和他四目相對,毫不諱言的道:“我現在想的是,要是能回到昨天以前就好了?”
“為何?”
“我本來都收拾好了行李,要啟程去找我爹。如果不是非得看什麼龍舟賽,我這會兒已經在路上了。”
這是怨誰呢?
合著怨他非得弄這個龍舟賽了?
這是每年例行的規矩,哪會因為一個人就改了的?
姚黃就算真的怪,也怪不到景成帝頭上,她隻怪她自己沒能堅持住原則罷了。
景成帝頓了頓,才又問:“你很後悔?”
當然,不隻後悔,還很後悔,相當後悔。她要是去了邊關,就不會遭此無妄之災了。
可是後悔有什麼用?
姚黃沒那麼幼稚,事情發生了,要一遍一遍的去質問上蒼“為什麼”,要一遍一遍的去懊悔“如果。”
所以她隻能苦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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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成帝目光漆黑幽深,在這宮燈晦暗的內間,竟似暗夜裡的長庚星,有一種刺透心房的痛感。
姚黃垂下長睫,心緒煩亂。
景成帝道:“姚黃,你很怨恨朕嗎?”
姚黃搖頭:“陛下是一國之君,凡事需得公平論斷,不能隻從某個人的角度出發,臣女的確有嫌疑,審訊是必須要走的流程,否則不足以平怨憤。”
是不足以平太子的怨憤吧?
景成帝一時默然。
姚黃這話極儘妥帖,可聽起來怎麼那麼令他不是滋味呢?
她所謂的謀害嫌疑,不過是徐三的指控,太子的意氣,真論起來無憑無據,就這麼倉促將她下獄,又讓人大刑逼供,未免失於孟浪和輕率。
偏她不怨不恨,還極儘理解。
這份胸襟,竟是連太子趙昂都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