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按照周禮,定在黃昏的時候。
此時民風開化,女客跟男客皆在正廳觀禮,同牢合巹禮結束後,田蚡留下宴客,向諸位來參加婚禮的賓客敬酒拜謝。
蘇碧曦身為宗室,自是要遵照天子詔令,前來參加婚宴的,並被安排跟魏其侯竇嬰及夫人坐在一處。
她從名份上乃是竇嬰的外甥女,要喚竇嬰為舅父,喚竇嬰夫人為舅母,坐在一處自是得宜的。
田蚡按照座次敬酒後,來到蘇碧曦這邊的坐席,幾人都從坐席上起身還禮。竇嬰為尊長,主動跟田蚡道賀。
田蚡謝道:“某之婚禮,能得魏其侯跟文錦翁主前來,實是幸事。”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垂首行禮的蘇碧曦。
蘇碧曦自巋然不動,根本不怵他。
按照禮儀,前來參加婚禮的賓客皆要跟在座諸人敬酒,竇嬰便看著時候,起身敬酒。
隻不過,田蚡方才來敬酒時,幾乎所有的賓客都起身還禮,避席相讓。而輪到竇嬰敬酒時,隻有很少幾位避席,大部分人都隻是微微欠身還禮。
竇嬰心知竇氏沒落,自己沒有實權,世人逢高踩低罷了,並不以為意,轉頭跟蘇碧曦繼續說起了棉花種植的事來。
此事長安人人關心,他難得跟蘇碧曦聚在一起,自是有心探問的。
誰知正廳一側忽地傳出一陣罵聲,“我把你這沒良心的混賬黃子劈頭給殺了!之前彆人發達的時候,你就俯首帖耳,恨不得把自己給人家當兒子。現在長輩來給你敬酒,你竟然連起身避讓都懶得動了。我灌家有你這樣的狗-日-的兒孫,真是祖墳埋錯了地兒去!”
蘇碧曦驚詫,抬眼望去,竟是將軍灌夫在婚宴上就在叱罵臨汝侯灌賢。
灌賢乃是灌夫子侄,都是潁陰灌氏人。
灌夫字仲孺,在七國之亂中,父親戰死,自己出生入死才贏得了功勳,卻因脾氣暴躁,飲酒好鬥,連竇太後的兄弟竇甫都被他毆打過,屢次被奪了官職。
但是灌夫生性豪烈,很是重情義,尚遊俠。在竇嬰顯赫的時候與其交好,在竇嬰失勢,門庭冷落的時候,仍然不改初衷,時常看望竇嬰。
灌夫這字字句句,明裡說的是自己的子侄灌賢,實則說的是田蚡之前身為竇嬰的門客,在竇嬰麵前行子侄禮。現在一朝發達了,竇嬰來參加田蚡的婚禮,賓客竟然懶得避讓,田蚡自己都不曾動彈一下。
這話蘇碧曦聽得懂,在座賓客也都聽得懂,田蚡自然不可能聽不懂。
今日是田蚡的婚禮,假如他咽下了這口氣,豈不是等同於讓灌夫當場甩了一耳光,把自己的臉放在腳下踩。
燕王跟燕王妃在這裡,這是天子下令列侯跟諸侯前來參加的婚宴。
田蚡此時被羞辱,以後如何在長安立足。
田蚡顯然也不打算忍下去,他徑自來到了灌夫旁邊,對著大發脾氣的灌夫道:“臨汝侯正在與程將軍說話,仲孺如此大聲嗬斥,置臨汝侯的聲名於何地?”
竇嬰深知灌夫的脾氣,將不住拉著他衣袖的竇夫人撇下,立時便起身來拉住灌夫,再三躬身對田蚡致歉,“武安侯,灌夫一向莽撞,今日行為確實不斷,還請武安侯見諒,我這就帶他離去。”
座上賓客哪裡敢看竇氏跟田氏的熱鬨,紛紛借故告辭。
灌夫如果是一個識時務的人,也就不會立下這麼大的戰功,如今還是一個白身,仍就大聲指著站起身不斷賠禮道歉的灌賢罵道:“武安侯且彆管我,我今日教訓我們家這個不懂禮數的東西。你這個賊狗攮的,我們灌家就是這麼教你禮義廉恥的嗎?你就隻記得現在對你有用的人,昔日的恩人都當成狗屁了嗎?”
灌賢如何不知道自己叔父的脾氣,隻得不斷認錯,並對田蚡致歉,“請武安侯海涵。叔父今日多飲了些酒,某又做錯了些事,故惹得叔父不快,攪擾了武安侯的婚宴,望武安侯多多恕罪。”
田蚡臉上青白交加,身上的玄色婚服莊嚴肅穆,襯得他相貌醜陋的一張臉,看上去甚至有些猙獰,嗤笑一聲,揮手叫來府衛,“今日在下婚宴,乃是陛下做主賜婚,更是陛下下詔令列侯及諸侯前來觀禮。灌夫當堂辱罵賓客,不敬在下是小,更是對陛下的不敬,對天子詔令的蔑視。今將灌夫囚於在下府邸,某即可入宮稟報天子,定要滅了潁陰灌氏一族!”
蘇碧曦跪坐在坐墊上,不斷安撫竇夫人,看著徑直離去的田蚡,眉頭緊緊蹙著。
灌夫雖然大鬨田蚡的婚宴,的確是行為不妥,但是說破天也不過就是責罰一下罷了。
無論是孝景皇帝還是劉徹,都對灌夫多有照拂,根本不是這麼一點錯處就能處置的了。
田蚡更不是個蠢人,要想真得滅了灌夫一族,提出的罪名絕不可能是大鬨婚宴就夠的。
潁陰灌氏在他們當地的郡望,樹大根深,富可敵國,又有多人在朝中封侯拜相,哪裡是那麼容易能夠鏟除的。
蘇碧曦跟潁陰灌氏沒有任何交集,但是竇嬰明顯是要保下灌夫的。
竇嬰乃是竇氏人,蘇碧曦是竇太主之義女。
竇嬰為了幫劉徹,拿出了孝景皇帝的遺詔,跟王氏田氏結下了死仇。
而劉徹之所以知道竇嬰有這份遺詔,乃是蘇碧曦告知。
僅憑這份恩德,蘇碧曦就必要保下竇嬰的。
田蚡如果此行所謀僅僅是灌夫,絕用不著如此大動乾戈,在婚宴當場就離去進宮。
而一旦牽扯到竇嬰,田蚡知曉竇嬰有遺詔,可以免去死罪,卻仍然要把事情鬨大,則必然是田蚡手上有可以置竇嬰於死地的東西。
這個東西,可以讓劉徹不顧先帝遺詔,不顧竇嬰曾經襄助於他的恩德。
蘇碧曦看著徐徐落下的金烏,遠處蒼山不斷的消失在暮靄中,淩冽的寒風從四麵八方拂來,心中喟歎一聲。
山雨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