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20(2 / 2)

聽著你的腳步一聲聲出門遠去,淚水才灰頭土臉地掉下來。

我哭著說:“你走了,就再也彆回來了。”

可我又怎能想到……

後來,竟會一語成讖。

……

“仙尊。”蕭凰見白狐出神,小聲提醒。

白狐回過神來,適才的思緒萬千,都在淡淡的片語裡一帶而過。

後來,我和阿夭大吵了一架。

就這麼的,她去了凡間鎮壓厲鬼。而我留在桃穀,獨自渡劫。

我既傷心,又煩悶,渡劫期間不吃也不喝,成日裡半睡半醒,恍恍惚惚。不知虛度了幾個晝夜,卻還是不見阿夭回來。

我時常會記掛起她,也疑惑她怎麼還不回桃穀。阿夭的修為在仙道裡數一數二,大不可能遇到什麼危險。要麼是又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仙家攀起了交情,要麼就是惱我說話太重,故意躲在外頭不回家。

我輾轉反側,越想越難過。本來打算用來補畫天涯與共的符紙,被我一賭氣撕成了碎片。

發泄完了,我又開始掉眼淚。說不定阿夭結識了更般配的道侶,能陪她一起行善積德,濟世救人,而不是像我這樣……除了無理取鬨,就隻會拖她的後腿。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捱到了劫期將儘。

我想,阿夭怕是真的不在乎我了。

……她一點都不在乎我了。

記得那是第七天晚上,我悶悶哭了一場,稀裡糊塗睡著了。

就在那一晚,我夢見她了。

阿夭站在一棵紅桃老樹下。樹枯萎了大半,隻剩零星幾朵桃花,吊在枝頭垂死掙紮。

她還是走時那一身衣裳,裙角還沾著幾滴殘墨。她看向我的笑意依舊那樣溫柔,隻是衣襟染血,臉色很憔悴,又很哀傷。

我這才感覺到,大事不妙。

我不是不知道,仙家托夢意味著什麼。

我急著想問個究竟,阿夭先開了口。

“素素,答應我。”她說著不明不白的話,“好好照顧自己,再也彆過問凡間事了。”

“阿夭,阿夭!”我奔向她,可她卻好像離我越來越遠,“你怎麼了?你去哪兒!”

桃花越落越少,她的身影也漸漸模糊了。

在夢裡,我迫不得已去相信,阿夭她……她已經……

“阿夭!”我六神無主,拚命喊她,“怎麼回事?這……這是誰乾的!”

朦朧間,我望見阿夭搖了搖頭。當最後一片桃花從枝頭落儘,我也從夢裡驚醒過來。

我喘得很厲害,枕頭哭濕了一大片。頭腦清醒了許多,四肢也重新添了力氣。我知道,百歲劫已經渡過去了。

仙力既已複原,我也不必再燒符化墨,趕忙在眉心化出天涯與共,想要連通阿夭的眼識。

我心裡不住祈求,但願剛剛的一場夢,就隻是一場夢而已。

然而,當我喚起天涯與共時……

我卻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抹去彎月符,重新畫上,再抹掉,再畫上……

就這麼試了幾十次,上百次,可天涯與共怎麼也不奏效,我怎麼也連不上阿夭的眼識了。

我不相信。

……我不會相信的。

我寧願相信是阿夭生我的氣,故意抹掉彎月符,害我擔心找不到她。

我跳下床,衝出屋子,往桃林中飛去。

我……我要出去找她。

可當我趕到桃穀外圍時,我傻掉了。

因為靠近凡界,原本桃穀最外麵一圈,都隻是普通的鬆柏喬木。

可現在,這片山林不見了,換成了無邊無際的紅桃花林。

這……這些……

這些都是……阿夭的仙力啊。

原來阿夭在臨去時,在外圍種下了一半的仙力,足足七百年的修為,用來守護我和桃穀。

原來,她根本沒有生我的氣,也根本沒想要拋棄我。

原來,她真的很在乎我。

她隻是忘了說,來不及說,或不知怎樣對我說……

她有多愛我。

我跌跌撞撞走在紛飛的紅夭裡,白花花的月光晃得我雙眼刺痛。

我走了很久很久,可這片桃林太大太大,怎麼都走不到儘頭。

火紅的花海無窮無儘,簇擁著我,籠罩著天地。

可我的阿夭……她又在哪裡。

我來到凡間,想起三青鳥傳信時說的“北境玄州黑村”,於是馬不停蹄往那邊趕去。

我一度盼望著,阿夭隻是和道友相會忘了時日,她隻是跟我捉迷藏、鬨玩笑,或是等我消了氣再回家,或者……或者她受了點輕傷,正在彆個仙家的地盤上休養……

可直到我來到玄州,行經一座郡城時,忽然嗅到了阿夭的氣息。

仙家對彼此的靈氣本就敏銳,更何況她是我相愛八百年的道侶。

我敢肯定,那就是她。

我心急如焚,當即化作狐身,循著那股靈氣緊追過去。七拐八彎穿過幾條城巷,最終追到一座屋頂上,望見街角處十來個家丁抬著貴重的籠箱,一路往官家大院行去。

她的氣息,正是從那竹箱子裡散出來的。

我心口一震,不知這平民百姓的籠箱裡怎會藏有阿夭的氣息。我尾隨那群家丁,跟到了深宅大院裡。

這府邸住的是什麼知府老爺,正在辦六十壽宴。攀龍附鳳者爭相獻禮,此起彼伏的阿諛聲快要把門檻壓破。

我始終盯著那口籠箱,隻見一個滿臉堆笑的胥役接過箱子,向那肥頭大耳的知府吹噓,說他才得了一件稀世珍寶,趁這大好的日子敬獻給乾爹。

說著他打開籠箱,從箱裡翻出一件物事。

那知府一見此物,笑得眯縫起眼睛,連連撫須稱讚。

我躍到最高的屋脊上,才看清他們手裡交接的賀禮。

……是一張火紅的狐皮。

聽到這裡,蕭、溫、霜三人都不禁一凜。

她們這才領會了,為什麼白狐立下毒誓再也不救凡人。她冷漠的皮相之下,竟是包裹著如此觸目驚心的創痛。

三人深感惻然,小心翼翼窺望白狐的神色。隻見她的外表還是那麼平淡,隻不過雙眼緊閉,無聲的落桃拂動了耳旁的發絲。緩緩幾輪呼吸,才又一次睜開微泛淺紅的雙眼。

那一刻,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隻聽見那胥役溜須拍馬,恭維那知府如何政績斐然,如何造福百姓,如何匡扶江山社稷,如何庇佑四海蒼生……

……聽得我一聲聲心都在滴血。

八極九州,百歲千年,是誰在守護這江山社稷,是誰在拯救四海蒼生!

從來就不是爾等帝王將相!

是阿夭……

她一直在守護你們啊。

可你們呢……

你們這些凡人……

不配!

我悲怒至極,從屋頂一躍而下。經過一排排筵席,一簇簇人群,都化成森森的桃樹與飛散的桃花,滿堂的阿諛聲也湮滅在淩亂的風與葉中。

依著仙道的規矩,我不能濫殺凡人。

可在那張火色的狐皮麵前,哪還有什麼規矩,又哪還有所謂的仙道。

趕儘殺絕之前,我捉住那嚇破了膽的胥役,逼問他狐皮的來處。

他如實招了,那是他從路上盤剝來的。經過荒山裡一個叫黑村的地方,看見村民家裡放著這寶貝,便仗勢欺人搶了來。

我一揮手滅了口,走出沉寂無聲的府邸,出城直奔往荒山深處。

可當我尋到黑村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村子不知招致了什麼鬼祟,所有男女老少都慘遭屠殺。屍堆成山,血流成河,更被鬼火燒得麵目全非,氣息裡交織著濃烈的焦糊、血腥與陰煞氣。

我還不及追查更多的線索,便從這漫天的血腥氣裡,嗅到一絲獨特的靈息。

……這又是阿夭的氣息。

但不一樣,這股靈息並不是純粹的靈息,一邊伴著凡人的陽氣,一邊伴著厲鬼的陰氣。三道氣息凝成一股,互為鼎足之勢。

我辨出來了——

這是天譴咒。

天譴咒乃是仙、人、鬼三方共結為契,從這氣息的強弱來推斷,這鬼是千年難遇的厲鬼,這人也是世間罕有的奇人,至於這仙,就是阿夭了。

一仙,一人,一鬼,都是三界中的極品。三者結成天譴咒的效力,可想而知。

以我八百年的修為,在仙道裡也不算小輩,卻從未見過這麼強大的天譴咒。

可是這道天譴咒,究竟是怎麼結下的,那人是何人,鬼又是何鬼,阿夭的死因又到底是什麼?

……

我懷著悲痛和疑慮,跟隨這氣息追到村後的深山,不知會追到怎樣一個答案。

答案也許沒追到。

……卻追到一個孩子。

第117章 出塞(四)

“孩子?”聽到這裡,蕭凰幾乎已能猜出,她口中的“孩子”是誰了。

白狐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

那是個剛出生的女嬰,掉在山崖底下,渾身是血,哭得嗓子都啞了。一旁躺著她的生母,是那昏死過去的傻姑娘。

雖說是生母,但這嬰兒並不是傻姑娘的血脈。

我看得出,這嬰兒陰氣很重。

——她是個鬼胎。

所謂鬼胎,和尋常的魂魄轉生不一樣。她死後沒走奈何橋,沒喝孟婆湯,更沒進酆都城,直接借著傻姑娘的肚子轉世回陽。

鬼胎從一降生就違逆天道陰陽,是以命格大凶,注定了難得善終。若不是有這天譴咒強行續命,這嬰兒早從落地時,就已經夭折了。

我抱起那孩子,從她背上的天譴咒,讀出阿夭定下的條約,是“禁止傷人害命”。

可偏偏這鬼胎一降生時,就帶走了黑村八百六十一條人命。

這八百六十一條血債,押了她一輩子來還。什麼時候還乾淨了,什麼時候才能重入輪回。

……除了這些,我再也讀不出彆的了。

我抱著嬰兒返回黑村,又搜尋了一番,卻再難找見什麼有用的線索。

不得不說,這鬼祟的手段既凶狠,又高明,村裡八百六十一具屍首,竟查不出一點蛛絲馬跡。

我拜問過附近的仙家神明,都說那鬼煞來路成疑,且深不可測,尋常的仙家根本就鎮不住它。除此之外,他們也難知就裡。

跋山涉水問了一圈,我幾乎一無所獲。

……唯一的線索,就隻有這個嬰兒了。

我將她抱回桃穀,收為弟子。

她是我的第一個徒弟,也是桃穀第六百四十八位門人。

我給她起了名字。

——她叫子夜。

一聽這名字,溫苓和十四霜都忍不住偷覷蕭凰。

但蕭凰一副無關所謂的臉色,隻當是聽見一個素昧平生的路人。

我本想等這孩子長大一些,問問她前世經曆了什麼,又為什麼會變成鬼胎轉世。

可奇怪的是,她就像個普通的孩童一樣懵懂無知,什麼都不記得了。

若照常理,鬼胎沒喝孟婆湯,本不該忘掉上輩子的記憶。

除非,她是被那鬼東西做了什麼手腳。

起初我也不死心,但我教了她心法,與她嘗試過出馬,也互通過靈識。除了一些個……嗯,模糊不清的碎片,她確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仙尊,那這鬼胎……”蕭凰忍不住想問,既然連靈識裡都忘了個乾淨,子夜又怎會對她說“想起來了”?她到底是真想起來了,還是……

但轉念一想,她忘了又怎樣,想起又怎樣,是真心抑或謊言,和自己又有什麼相乾了?

她不想再問這一茬,改口道:“那這十七年來,您找到真凶了麼?”

白狐蹙起了眉頭。

很難。

黑村八百六十一人被斬草除根,連魂魄都被吸乾了,哪怕直下鬼門關,也問不到一個親曆過的往生者。

子夜這孩子什麼都不記得,傻姑娘更是受了驚嚇,除了“女鬼”、“紅的”斷斷續續幾個字,也吐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這些還算不了什麼。

最令我費解的,是阿夭托夢給我的遺言。

她明明可以說出真凶是誰,可她隻是告誡我——“再也彆過問凡間事了。”

我想不明白,阿夭為什麼不肯讓我去報仇,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那天譴咒又是怎麼一回事,她死前究竟遭遇了什麼……

悲痛和迷茫令我仙元大亂,有時更是懊悔萬分,總覺得是我害死了阿夭。

倘若我當初沒有鬨脾氣,興許阿夭就不會留下一半的功力,法力高強的她又怎會被厲鬼殺害。

倘若我早早畫上天涯與共,早早看到阿夭身處險境,哪怕我渡劫期間失了功力,至少也能召來門人道友前去營救,又怎能讓阿夭不明不白地死於非命……

這些事情,我越想便陷得越深。我把自己封閉在桃穀,立下毒誓永不救凡人,甚至連前來拜問的桃穀門人都概不接見。

那段年歲,我無心修煉,渾渾噩噩的,不知怎麼就熬過了五六年。

“唉。”聽到這兒,溫苓小聲感慨,“仙家也有煩惱呀。”

“唉。”巳娘也意味深長一聲歎,“仙家也有煩惱啊。”

日升月落,春往秋來,痛苦也逐漸磨成了麻木。我看著子夜一天天長大,每天勤學苦練,修為也大有長進。稍感欣慰的同時,也覺著阿夭的事不該就這麼沉淪下去。

我掙紮著振作起來,潛下心修學五行術數。既然查不出來龍去脈,那便借天意探一探因果緣由。

可笑的是,我這未卜先知的仙根果然不差,我算得出傻姑娘的死期,也算得出子夜情字帶血,可偏偏阿夭的事,我身在局中、一葉障目,無論如何都算不清楚。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後,我隻能說服自己,想必是時候未到,老天還要我再等一等。

可連我自己也不曾想過……

我真的等到了。

言語至此,白狐的眼底裡燃起一束微光。

她抬斂長袖,指尖拈起一朵彼岸花。

蕭、溫、霜三人都認得清楚:“這是鬼道的東西!”

“嗯。”白狐眉心一沉。

“我和鬼道的首領打了照麵。那厲鬼的本領,果然是極高的。

“但她的修為,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那正是阿夭的仙力。

“就是她,害死了阿夭。”

“這……”三人豁然大驚,誰也沒想到,原來仙尊的愛恨情仇,竟也和鬼道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

原來不止是子夜,也不止是蕭凰……她們每一個人,都和鬼道息息相關。

白狐二指一撚,彼岸花碎成暗紅的煙。清冷孤僻的眉眼裡,也燒起了冷落太多年的火焰。

“我要和鬼道徹底清算個明白。”

她的目光一個接一個看過眾人。

“但我需要時間,更需要你們。”

鬼道的勢力極強,眾人是有目共睹的。要想探知真相,為赤狐報仇,並肩作戰,就是她們唯一的勝算。

十四霜身為赤狐的親傳弟子,自然是義不容辭。溫苓和巳娘經這一番風雨,也早已將桃穀視作同袍。

可唯獨到了蕭凰這裡,她遲疑了好一會兒,不知該怎樣回應仙尊。

想從前她武功絕頂,也隻能在凡人中算作佼佼,比起仙道和鬼道,卻是毫無優勢可言了。

更何況她如今心脈重創,內力全失,區區一介廢人,又能幫襯些什麼?

麵對白狐灼灼的視線,蕭凰搖頭苦笑:“仙尊,我……”

“當初我立下毒誓,永世不救凡人。”白狐打斷道,“但你可知,我為何要救你?”

蕭凰一愣,又聽白狐講起一段不為人知的因由。

也許你不知道,子夜曾在靈識中向我求救。

那一瞬,我不是沒有動搖,但我想著為阿夭立下的誓言,仍是鐵了心不肯破戒出關。

可就在不久後,我竟在修煉時睡著了。

沉睡間,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一個陌生的女人,長著火紅的狐耳和火紅的尾巴。她分明不是阿夭的模樣,可夢裡有種冥冥之力告訴我,這個女子,她就是阿夭。

我記得她暖融融的笑意和溫柔似水的眉眼,以及和阿夭一模一樣的嗓音,對我說:“素素,我好想你。”

隨後,我就醒了。

仿佛是上天送來一記當頭棒喝,我當即決定,該出關了。

儘管,我不明白這個夢意味著什麼,也並不認得那陌生女子是誰。

……直到我趕來弱土,遇見了你。

夢裡的“阿夭”,就是你。

“這……怎麼會?”對這離奇的夢兆,蕭凰隻覺得難以置信,但聽白狐凜然喝道:“蕭凰,跪下。”

這一聲極具威嚴,蕭凰雖不解言出何意,但被這股氣勢壓著,不由自主就跪在了地上。

白狐抬手一接,一朵赤焰色的桃花緩緩飄落在掌心。

“我代阿夭之命,授你為桃穀第六百四十九位嫡傳弟子。”

言罷手掌一翻,桃花散滅。指縫間垂下一圈紅絲,懸著個嶄新的桃鈴,於半空裡“泠泠”顫響。

“從今日起,阿夭就是你的出馬仙。

“她雖身死魂滅,但留有一半的功力種在桃穀。那片紅桃林是她七百年的修為,儘可隨你取用。”

“仙尊……”聽聞白狐要將道侶七百年的修為托付給自己,蕭凰大感驚惶,生怕自己擔不起如此厚望。

正自猶豫,卻又想起赤狐仙尊的種種遭遇,無論是黑村還是鬼道,無一處不關聯著自己的心魔。如今要繼承赤狐的修為,才好前往鬼道探明真相,豈不正是命中注定,天意難違?

一番思量後,蕭凰心念落定,氣血激昂,俯身下拜道:“弟子定不負仙尊的重托,但以蜉蝣之軀,行儘爝火之力,結緣修善,濟世救人。”

白狐輕輕一點頭,但又托起那顆桃鈴,語重心長說起另一番話。

“濟世救人,那是阿夭的教義。

“然則眾生千麵,各有因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一段緣有一段緣的起滅。

“比起濟世救人,我更希望你,無愧於心。”

蕭凰心尖一震,想道白狐真不愧是仙家前輩,不過才相識幾麵,便憑借寥寥數語,將自己的半生心境指點得如此透徹。

敬慕之心油然而生,她揚起頭,鄭重允諾了一聲“是”。

紅絲一展,由白狐親手係在蕭凰的頸後。桃鈴輕盈地垂下來,點綴在她的胸前。

鈴鐺拂過微風與月色,輕靈作響,熠熠生輝。

第118章 出塞(五)

塞北。

四周襲來癢絲絲的觸感,將花不二的魂識喚醒了一二分。

她睜不開眼睛,但感到身軀臥在乾燥且溫熱的絨毛裡,鼻尖還縈繞著一絲古樸的淡香。

昏昏沉沉中,她竟在想——原來魂飛魄散是這樣舒服麼。

……直到不知從哪兒伸來一雙手,輕輕解開了她的衣帶。

她這才恍然想起,自己被一個過路的賤人救下來,眼下還沒死成呢。

“狗東西直娘賊,這又是乾什麼!”花不二感到那人抽走她的衣帶,扒開她的衣襟,脫光了上衣,又開始剝除她的裙裳……放在平時,隻有她扒光彆人的份兒,何曾教一個陌生人這樣放肆過?她心眼裡怒火燒起三千丈,怎奈傷勢太重,魂身動彈不得,眼皮子沉甸甸都比山都沉,除了在心裡破口大罵,她什麼都做不了。

“媽的,這狗東西到底是男是女,該不會要揩姑奶奶的油罷?”她罵罵咧咧地越發擔憂,但仔細一感知,隻覺得那人的舉止十分輕柔小心,脫衣之時,指尖總隔著那一層布料,倒似在有意避讓自己的肌膚。雖不解為何如此,但顯然絕非登徒無賴之流,遂勉強寬下心來。

衣裳脫乾淨了,她又覺出心口覆上一層清涼,隱隱嗅到一股藥香,原來那人正在給自己的創口上藥。

“嘿,這人腦漿子生了蛆啦。治人的藥,治鬼能有個鳥用?”惱怒才消了些,她又在心裡嘲笑起來。可笑歸笑,卻也不知這藥有什麼靈效,一敷在身上,倒真覺得痛楚減輕了不少,魂識也越發清醒了幾分。

等心口敷好了藥,又被紮緊了幾道布條,還附帶遮上一層毛毯被褥。之後,花不二便再也覺不出那人的動作了。心頭的好奇卻越發強烈,真想看看這多管閒事的“狗東西”是怎麼一副模樣。心神翻覆間,狐狸眼緩緩睜開,便從床上醒了過來。

第一眼看到的,是氈房頂頭掀開的天窗。柔白的炊煙正從窗口飄出去,朦朧了幽然閃爍的繁星。

第二眼再看身周,底下是駱駝毛的毯子,還繡了五色的牛鼻紋樣。蓋的是一張貂鼠皮的毛毯,油光水滑的燈草灰色。兩塊毛毯都又軟又厚,睡在裡頭跟火爐子一樣。

第三眼,她才看向氈房的中央。臨著天窗底下,是火撐子架著一口鐵鍋,鍋裡熱騰騰的不知在熬煮些什麼。

鐵鍋近旁,背對花不二的目光,站著一個姑娘。

花不二看不見她的長相,隻能看見她一身戎族的打扮,穿的是深青配暗紅的掛麵皮袍,頭戴一頂白貂毛的皮帽子,烏黑的發辮快垂到後腰那兒。手裡拿著湯匕與銀碗,正往碗裡盛滾熱的茶湯。

隻看背影,俊秀且苗條,年紀倒似不大。

花不二心想,這一定是那多管閒事的“狗東西”了。

她吃力地挪了挪,想換個方位看得更仔細些。可還不等她挪動,那姑娘已然盛好了茶湯,迎著她的視線轉過身來。

本來汙言穢語都擠到嗓子眼了,花不二卻兀然愣了一下。

第一瞬的念頭是,這小賤人的眼睛可真亮。

——像草原上的小鹿眺望著日出,像滿船清夢裡落了星星。

她被那一雙晶瑩的杏仁眼耽誤了好一會兒,才放寬了視線,打量起她的輪廓來。

那是一張白裡沁紅的鵝蛋臉,看樣子也就十八九歲。帽沿下一綹發絲微微打個彎兒,五官很是秀氣可愛,除了眼睛格外地亮,眉睫也生得濃鬱,比起中原的嬌弱女子,又多出幾許卓犖與明朗。

“你這……”花不二呆了片刻,差點沒想起來剛剛醞釀的罵人話,“狗雜種,賤蹄子,誰許你脫姑奶奶的衣裳了?”

對花不二的無禮謾罵,那戎族姑娘卻是一點也不惱怒。她端起那碗香熱的茶湯,對她說了一聲“伊得”。

花不二明白了,難怪她不生氣,原來兩個人語言不通,自己講的臟話,她壓根就聽不懂。

再看這姑娘杏眼一眨一眨的單純極了,顯是不知道哪裡冒犯了自己,花不二氣得亂罵:“臭蠻子,沒規矩,不長眼!怪道人家聖賢都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

話吐出一半,像根針一樣紮在了喉嚨裡。

……這是《論語》中的話。

上輩子,她天天黏在夫人身邊,順帶著把四書五經背了個滾瓜爛熟。

十七年過去了,“之乎者也”她還記得一字不差。

可是那個教她背書的人呢。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永遠都回不來了。

這些“之乎者也”,再也無人可說了。

在此之前,她魂魄傷得太重,腦筋亂糟糟的沒心情想太多。

可現在她醒了,昏迷時覺察不到的疼痛,此刻都一股腦在心坎裡瘋長。

這心痛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失去了那一絲虛妄的執念,現在的她,已經一無所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淚水遮蔽了視線,酸痛得睜不開眼。

花不二覺著,自己像極了一條瘋狗。

逢人便咬,招嫌惹厭,為非作歹,不分好賴。最後讓人家亂棍打死,扔在了臭水溝裡。

沒人愛她,沒人在乎她。

她也不配被愛,不配被在乎。

……活該。

花不二不想哭。她犟死犟活地咬住嘴唇,可攔不住淚珠“撲簌簌”直往下掉。

看到花不二落淚,那戎族姑娘也似受到觸動,流露出些許哀色。

她揀出一條簇新的綢帕子,連同那碗茶湯,一並遞到她的眼前,又用犬戎話示意她:“伊得。”

花不二斜過眼瞪她。滿肚子無處宣泄的悲憤與傷痛,都化成毫無端由的厭惡。

她自認乖張、頑劣、沒品德,更不懂什麼叫知恩圖報。這陌生姑娘越對她好,她就越討厭她,越想報複她,殺了她,想把那雙亮晶晶的杏仁眼挖出來吃了。

眼看著那碗茶湯遞到嘴邊,花不二抬手一掀:“去你媽的,滾!”把銀碗摔了個底朝天。

那姑娘措手不及,被熱湯淋了一身,雙手也燙得一哆嗦。

可即便被這樣欺辱,她還是不生半點脾氣。默默打理身上的殘漬,收拾了地上狼藉。而後從架子上拿了一隻新碗,打了新出鍋的茶湯,又一次送到花不二跟前。

這逆來順受的小模樣,仿佛讓花不二一拳打在棉花裡,心裡頭愈發不痛快。正想奪下那新盛的茶湯,摔在那小賤人臉上,鼻尖卻不爭氣地緊了緊。

……他娘的,這湯怎麼那麼香?

她忍不住朝碗裡瞥了一眼。誘人的乳白色翻滾著熱氣,混合著古樸的茶香和濃鬱的奶香,想必是犬戎人家特有的吃食。

花不二舌根底下泛起涎水,更覺說不出的奇怪。

她既做了鬼士,無需靠飲食續命,對陽間的山珍海味也不再有想頭。怎麼一見這熱奶茶,嘴巴竟然還犯饞了?

……饞個屁!有什麼好饞的!

她發狠一推,推得那姑娘一踉蹌,茶碗又一次打翻在地。

可那姑娘依舊不改顏色,低頭收拾畢了,又去盛了第三碗茶湯。

不出意外,這一碗又被打翻了。

而後,她盛了第四碗,又是第五碗……

盛一碗,廢一碗。盛到該有十來碗,那一鍋茶湯都快見底了,花不二終於是沒勁兒可鬨了。

再桀驁不馴的反骨,也被這死纏爛打的一碗碗給磨煩了。

最後一碗遞過來時,她沒再抬手推開,累得頭歪在毛毯裡,沉沉地睡著了。

那戎族姑娘端著奶茶,朝睡夢中的絕色凝望了一會兒,遂輕輕擱在床尾的矮桌上。低頭看到一身的湯漬,便拿了件新袍子,邁著極輕的腳步,無聲地走出了氈房。

房外風吹正緊,屋裡火燒正熱,那碗奶茶還一縷縷散發著鹹香。

弱土,孤村。

江畔渡口,柳樹乾垂著一麵破舊的招旗。旗後頭一家酒店,晚煙裡竹籬茅舍,頗顯得落寞淒涼。

光禿禿的柳條下,走過一撇孤獨的青白色。背後響起尖細的鬼哭聲,後衣領散出一道黑煙,消逝在肅殺的寒風裡。

以往還命解咒,總是要受點皮肉苦的。可現如今,子夜一點都不覺得痛了。

她漫無目的地閒走,走過那招旗底下。才走出三五步,又倒著走了回來。壓緊了臉上的銀狐麵具,往店門裡張望。

店裡隻一個荊釵布裙的村婦,見子夜停在門前,伸手招呼道:“大冷天的,姑娘家彆趕路了。自家的新釀,進來嘗嘗?”

子夜沉吟片刻,抬腳邁進酒店,拿出幾錢碎銀給那婦人:“先來一壺。”

酒很快端來了,配一隻碗,一雙箸,一碟菜蔬。酒是濁酒,溫的。女主人把碗一撂,先給她滿上了。

看著桌上的酒菜,子夜坐在長凳上發了會兒呆。

她向來討厭酒,更極少碰酒,乍一來這兒,不知道該從哪兒喝起。

等她慢吞吞端起碗時,那酒已經涼了。

半碗下肚,她隻想吐。

這勞什子,還是難喝的要死。

一碗下肚,她想笑。

想起第一次見著那蠢女人,她說:“掌櫃的,上酒。”

兩碗下肚,她想哭。

想起最後一次見著蕭姐姐,她說:“你心裡還有我麼。”

三碗下肚,她什麼都不想了。

她還想再來一碗。

……

一壺下肚,她有點明白了。

——為什麼蕭凰那麼喜歡喝酒。

塞北。

氈房的門簾子輕輕掀開,犬戎姑娘躡手躡腳走進來。身上換了乾淨的新袍,手裡拎著一桶新奶。

火撐子裡頭還有餘焰。她借著火光望過去,花不二在床上睡得正熟。

再看床尾,矮桌上那隻茶碗不見了,亂丟在床腳的地毯上。

地麵沒見有湯漬。

碗裡是空的。

第119章 除夕(一)

鬼道,無量宮。

灰藍色的羽翼蕩開冥水,姑獲鳥從水麵一躍而出。雙足在石階下落穩,她抬頭望向高處的簾帳。

帳子裡卻是昏黑的,看不見那簇威嚴的鬼火。

隻有奴兀倫守在帳子前,左右的石台上站著三兩鬼士。

“天器府的事,可查出什麼結果?”奴兀倫問道。

姑獲點了點頭,攜一眾鬼娃娃飛上高台,說起近日的進展。

前陣子我派小鬼蹲守數日,順藤摸瓜,發現那布下封魂陣的幕後黑手,正是朝中軍門天器府。

這兩日養好了傷,我便跟蹤那一夥交接此事的弟子,輾轉南下入了蜀州。

聽他們閒暇時交談,原來是掌府大人給他們下了任令,讓去青城山剿殺一窩賊寇。

可當我追隨他們抵達青城山時,卻發現事態遠不像討賊那樣簡單。

……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沒能想到。

依照府裡給出的地圖,他們一路趕進深山,尋到了一處山洞。

按圖中所指,此地本該是賊寇藏身的山寨。可這座山洞四處荒蕪,幾乎不見人跡。我化身成一隻小雀,尾隨他們進洞,洞中隻見得亂石與青苔,哪裡像是住人的樣子?

不僅我覺得奇怪,那些個天器府弟子也互相犯嘀咕。一個說自打進山以來,連個賊影子都沒見到,會不會是情報有誤?另一個說,這命令由掌府大人親自傳達,怎能有差?越是這樣風平浪靜,越要提防有詐,還是往前探一探路再下定論。

於是他們沿著山洞小心向前,摸索了有小半個時辰,終於穿過窄道,來到一處寬闊的空地。

我正想跟著他們飛出窄道,卻忽然嗅到一絲凶烈的煞氣,比起鬼道的力量,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嗯?”奴兀倫聞之大感驚異,“這是什麼鬼祟,能比我們鬼道還要厲害?”

“不錯。”姑獲臉色沉重,“當時我並不知那洞窟裡藏著什麼東西,但出於謹慎,我停在窄道裡不敢妄入,便躲在石頭後麵窺望情況。”

後來一連串詭異的變故,就是從踏入洞窟才開始了。

出口太窄,我看不清洞窟裡眾人的動向,隻能遠遠聽見他們說話。

一個弟子注意到:“這石壁底下有東西。”

幾個弟子拿著火把四下摸索,有人說:“好像是供奉的神像。”

有人不解:“奇了怪了,誰會在這深山野洞裡供神像?這供的是個什麼?”

遂有人抬起火把,看清了神像的模樣:“這神佛怎生得一顆鳥頭,還恁的猙獰醜惡。這邊也是,還有這個。一,二,三,四……”他數了一數,“這一圈,共是八尊神像。”

他話音剛落,我感到那股煞氣陡轉濃烈,洞窟裡閃爍出妖光,有人驚呼道:“它眼睛在滲血!”“什麼鬼東西?”“快走,快走!”

那些人似被嚇得不輕,亂嚷嚷要往窄道裡擠。突然間那洞窟裡怪風呼嘯,幾個弟子連聲驚呼,又“嘩啦嘩啦”忙抽出刀劍:“有東西!”“啊,我的腿!”“這什麼妖怪?”“快,快砍了它!”

一開始這些弟子尚還掙紮應對,可很快驚呼之聲變成了絕望的慘叫,揮舞的刀劍聲也被凶惡的火浪吞噬儘了。

我躲在窄道裡不敢作聲,隻聞得強烈的煞氣混雜著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捱過了該有一炷香時分,才聽那洞窟裡消失了聲息。

我大著膽子往裡頭一張望,隻見忽明忽暗的金光下,滿地都是燒成焦炭的屍體。

石壁上,赫然見一排血裡綻光的金睛,密密麻麻數不清有多少隻,照見那石像崢嶸的輪廓,竟是一具具鳥頭人身的骷髏。

彆說那些凡人了,便以我鬼鳥之身,見了這詭異的神像,都不免駭了一跳。我靜靜倚在石壁後不做聲響,等火光徹底消散了,才小心飛離了這是非之地。

隻是那十來個天器府弟子,卻葬身在這詭秘的洞窟裡,再也回不去了。

聽姑獲鳥講完這離奇的遭遇,幾個鬼士都陷入沉吟。起初她們還以為背後的主使者隻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凡人,卻不想後續會引出如此可怖的鬼怪。

但從這一段聽來,那些弟子也是毫不知情,白白淪為供奉給鬼怪的血食。這幕後的奸謀詭計,似乎越發撲朔迷離了。

“鳥頭人身……八尊神像……青城山……”奴兀倫念叨這幾條線索,陡然間想起了什麼,“難不成,這是八神烏?”

“八神烏?”姑獲眉頭一皺,似覺著這名號有點耳熟。

“你生前是漢人,想必比我更熟悉這些。”奴兀倫說起道,“傳聞上古堯時,十日並出,為害中原。帝堯命羿下凡除害,羿遂開弓射落九日。九日中隻有一隻金烏脫胎換骨,修煉成仙,另八隻金烏則墮為厲鬼邪神,被鎮壓在青城山深處,萬年以計,永無翻身之日。”

講罷,又感慨道:“想不到沉寂了千萬年的厲鬼邪神,竟然還會現世來興風作浪。”

“既是這樣的話……”姑獲由此推測:“莫不是天器府對我鬼道無從下手,於是轉去祭拜這厲鬼邪神,想借著八神烏的力量解決掉我們?”

“嗯……不好說。”奴兀倫搖頭道,“朝中勢力深不可測,也看不出這天器府和八神烏,究竟哪個才是主謀者。”

姑獲歎了口氣:“陰謀陽謀暫不得而知。但那些天器府弟子,倘若真是被掌府騙到青城山,無辜做了祭拜邪神的血食,那這個掌府……還真不是一般的狠毒。”

奴兀倫沉思片刻,問道:“你想怎麼辦?”

姑獲目光一閃:“先下手為強。”

奴兀倫明白她的意思:“直奔虎穴,斬草除根?”

“嗯。”姑獲鄭重點頭,“如今八神烏的封印尚未除去,對我鬼道還構不成威脅,正是斬草除根的最好時機。如若再過些日子,那邪神受了更多祭拜,衝破封印,重臨世間,再要對我鬼道下手,事態恐怕會麻煩得很了。至於天器府嘛,不過是動動手指便清理掉了。”

“說的是。”奴兀倫點頭稱許,“你要多少鬼士?”

“貴精不貴多。”姑獲轉看高台上待命的鬼士。一個小滿,奴兀倫最信任的徒弟;一個阿刀,手底下馴養了一群刀勞惡鬼,幫手眾多,圍攻團戰不在話下;另有一個頭顱懸在腰間的女囚鬼,一對兒矮小機靈的膏肓鬼,無間訣都在十六重之上,“這幾個就夠了。”

奴兀倫朝四個鬼士一甩眼色,她們便躍下高台,在冥池邊候命。

“適才說定的,我這便轉告大人。”奴兀倫指尖一搓,變出一株彼岸花信。

姑獲“嗯”了一聲,又問:“狐狸的事怎樣了?”

“嗨,狐狸的事……”奴兀倫難解愁容,“大人說仙道不久後必會大動乾戈,須得儘早綢繆,設法增進鬼道的兵力。”而後苦笑歎道,“可這麼短的時日,上哪兒去招募些頂尖的鬼士?眼下,我也正頭疼得很呢。”

姑獲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寬慰,沉默一會兒,又問:“大人她好些了麼?”

“她……”奴兀倫頓了一下,“回老家去了。”

“她想家了?”姑獲有點意外。

“唉。”奴兀倫淺淺一聲歎——

“想那個瘋子了。”

塞北。

花不二賴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得不能再飽了,才滿不情願地張開狐狸眼,望著天窗外頭陰沉沉的雲靄。

稍一翻身,竟感到心口的疼痛減輕了大半。她低頭將胸口的細布扯開一條縫隙,看到那道劍瘡幾乎快愈合了,不由得驚奇萬分:“哎喲,犬戎的偏方這麼厲害,童叟無欺,人鬼皆宜,可了不得呢。”

隻是布條子纏久了,悶得她肌膚癢絲絲的。無奈那死結係在背後,拉扯了半天也解不開。想一把撕爛了,卻因鬼元太弱,使不出半點力道。

正自煩躁,忽聽氈房外響起腳步聲。“簌簌”一聲輕響,那犬戎姑娘掀開布簾子走了進來。

花不二才不想讓她撞見自己手忙腳亂的狼狽樣,毛毯一裹,鑽進被窩裡繼續裝睡。

耳聽得那姑娘架起鍋子,倒水燒火,花不二好奇她又要做些什麼吃食,遂將眼睛偷偷啟開一條縫。

隻見那姑娘拿短彎刀一節節剔開新宰的牛椎骨肉,連同些鹽粒、香料與酸奶渣子丟進鍋裡。鍋底下裡添了兩塊牛糞,火燒得更旺了。湯匕往鍋裡攪了一攪,熱騰騰的肉香盈滿了整座氈房。

煮上肉了,她在銅盆裡洗淨了刀,換水又洗了手。邊拿絹子拭乾手上的水,邊朝花不二走了過來。

“臭蠻蠻,滾遠點!”花不二也顧不上裝睡了,凶巴巴衝她吼:“姑奶奶可是厲鬼,你再敢非禮我,仔細撬了你腦殼,吸你腦漿子吃!”

任她怎麼危言恐嚇,那姑娘還是泰然走來,掀開她身上的毛毯,手指扯住敷傷打的繩結,輕輕一拽,那布條子便鬆開了。

花不二瞧見她翻出銀質鑲了珊瑚紅珠的小盒兒,盒裡盛的是暗黃色的藥膏,便明白她是要給自己換藥,遂由著她一圈一圈拆掉自己身上的布條子。

身子雖不得已老實躺著,但與那犬戎姑娘相距咫尺間,抬眼全是她秀氣可愛的臉龐,以及那雙瑩瑩閃爍的眼眸,額邊一綹鬈發還隨著氣息一晃一晃的。越是好看,便越看得花不二火氣直冒,張口就罵:“我日你……”

“媽”字剛要出口,卻被咬在了唇邊。她心想,惹人厭的是這臭蠻蠻,她媽媽卻是無辜的,這樣黑白不分地亂罵,實在是不妥。心裡暗暗對蠻蠻媽道了聲“得罪”,又改口罵道:“我日你老子,日你大爺,日你二伯,日你三叔,日你七舅姥爺……”

上到祖宗十八代的男丁,下到看門的公狗,統統讓她罵了個遍。罵的她筋疲力儘,口乾舌燥,身上的布條子也已被蠻蠻拆乾淨了。

隻見她托起銀盒,指尖蘸了一團藥膏,輕輕抹在自己胸房下的傷疤裡。

花不二見她神色出奇地平靜,顯然剛剛那一頓臭罵,她是一句也聽不懂,自己這番口舌全白費了。她心中愈發窩火,想道這小賤人怎會這樣討鬼厭,簡直……簡直……

花不二甚至想不出一句話來形容她的討厭。

簡直……簡直就……

是了!

……簡直就和那老妖婆一樣討厭!

第120章 除夕(二)

是了!

……簡直就和那老妖婆一樣討厭!

一邊覺著拿老妖婆狠狠羞辱了這個小賤人,心裡很是滿意,一邊又想起那老妖婆如何欺騙了自己十七年,害自己失去了最愛的夫人,淪落到眼下這般境地……不由得怒中生恨,恨中生悲,咒罵道:“卑鄙無恥的老妖婆,狼心狗肺的老妖婆,天打雷劈的老妖婆,五馬分屍的老妖婆,老妖婆活該千刀萬剮,老妖婆活該挫骨揚灰……”

等那犬戎姑娘抹完了藥膏,花不二也耗儘了畢生所學,肚子裡再也搜刮不出罵人的墨水了。

隨後,那姑娘用絹子擦淨手指,又從旁邊捧來一摞嶄新的衣裳鞋襪,從底下的長靴、皮袍、袴褶、內衫,再到上頭的腰帶、皮帽子,都是暖紅的主色、沙青的鑲邊,整整齊齊在床尾一擺,示意花不二:“塔尼。”

說完,她就去燒火看鍋了。

花不二盯著她俊俏的背影,滿心裡又累又煩。想自己平生最擅長罵人、欺負人,可是眼下罵的這兩個人,一個又蠢又聾什麼都聽不懂,一個遠在天邊壓根聽不見,對她這條有仇必報的惡狗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她惡狠狠瞪著鍋前攪熱湯的姑娘,心下暗暗發誓,今兒個不把她欺負哭了,姑奶奶我就不姓花!

至於怎麼個欺負法呢……

花不二一時想不出。

正為此而煩惱,一股濃鬱的肉香飄過來,勾得她鼻尖一動,舌底生津。

——管她呢,先吃飽了再說。

桃穀,元澤。

濃雲百丈,平波千裡。

廣袤的湖麵儘被霧色籠罩,天邊勾勒出幾筆疏淡的青山,寂寥中掠過二三聲鳥鳴。

“嘩……”

一瓣白桃從天飛落,輕飄飄貼著湖麵劃過。湖水照出三道身影——蕭凰、溫苓、十四霜成三角背對而立,看似站在水上凝身不動,周遭的靈息卻已蓄勢待發。

這時,那一瓣桃花緩緩點落水麵,漾開一圈微小的漣漪。漣漪之下生出洶湧的暗流,激得湖麵的浪花“隆隆”震顫。轟然間一聲巨響,掀起千尋水瀑,從四麵八方朝三人傾軋而來!

正此時,蕭凰閉合的丹鳳眼一下子睜開,周身金焰一綻,磅礴的靈息散作萬千桃瓣,與襲來的巨浪重重撞在一起,勢同地裂山崩,壯景懾人。

從前做凡人時,這“日出天海”隻在危急時刻拿來救命,但如今她承襲了赤狐的七百年仙力,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原本極耗內功的絕技,不但用起來隨心所欲,威力也超出了天壤之彆。

這一道重擊下去,浪花潰成零散的水珠,而後順勢換了打法,每一顆水珠都凝著削金挫玉的銳氣,萬箭齊發奔三人殺下來!

“你攻,我守!”溫苓與蕭凰默契一點頭,蕭凰便定準數十丈外那一枚白桃瓣的方位,迎著密集的箭雨踏浪飛去。

雖在萬道水箭中穿行,但有溫苓在後方指操縱著赤練甲,一股股赤練護在蕭凰左右,遮得那紛飛的水箭無隙可乘,頂多擦個偏鋒,於疾風裡微微掀動她的衣角。

“謔——”待得蕭凰衝出箭陣,麵前一道巨浪已聚攏成形,化成一條夭矯威武的水龍,橫攔住她的去路,嘶嘯著撲咬而下!

麵對高餘百尺的巨龍,蕭凰的步伐卻毫不停頓,足尖在水上一踏,徑直飛向龍頸下的逆鱗。

行至半途,那水龍都快咬到她頭頂了,長空裡“唰”地飛來一記寒光。蕭凰回手一接,雪亮的十四霜牢牢攥在掌心,緊跟著一劍疾掃,水花亂迸,瞬間便將那水龍攔頸斬斷。

龍形既破,遂變回一灘水融入湖澤。不等落在水麵上站穩,蕭凰的目光已追隨那片白桃瓣飛向遠處。落華所過之處,紛紛驚起千重怒浪,皆化作龍虎猛獸,前仆後繼向她殺來!

蕭凰握緊了劍莖,靴底一振,縱身疾飛入浪。左一劈,右一斬,手裡的十四霜舞得雲湧飆發,一路浩浩蕩蕩過關斬將,無數的洪水猛獸儘都夷為水花。

“嘩!”橫空一劍破開攔路的巨浪,她抬眼定睛,隻見那枚桃花瓣打了個旋兒,沒入岸邊飛流直下的川瀑。於是她斜劍一挑,掃光了左右的餘浪,順勢鬆開五指,飛身一個疾旋,靴底往劍鐓上重重一踢,長劍便以長霆之速劃出尖銳的風鳴,刹那間貫入水瀑裡去!

“嗡嗡……”隻見那劍刃筆直地刺入水簾,因水中有強大的仙力相抗,便跟刺入金石一般僵持難下。遠處的蕭凰攥緊了掌心,靈力激出一片片紅桃,越是攥拳催勁,崖下的十四霜便一寸寸地越深入水瀑——

正對峙到要緊處,蕭凰的手指卻不禁抖了抖,傳給十四霜的靈力也卸了勢頭。劍刃失力一傾,遂被水流推了出來。十四霜也變回人身,喘息著向後躍開一大步。

蕭凰自知招數失了分寸,懊惱地搖了搖頭。明明方才沒耗用多少靈力,胸口卻悶悶的,喘得有些難受。

那一瓣白桃飛出水瀑,立水化成一襲清冷的白衣。白狐眉心淺蹙,責問蕭凰:“前麵都練得極好,為何總在最後一招泄了氣?”

蕭凰沉吟片刻,低下頭道:“是弟子駑鈍,未能領悟仙法的精髓。”

但白狐不以為然:“你天資聰穎,這不該是藉口。”

“不敢。”蕭凰又道,“想來是弟子技法不熟,還須再練。”

但白狐又搖頭了:“你已練過千遍有餘,這也不該是藉口。”

“嗯,弟子……”接連被仙尊駁回兩次,蕭凰也啞口無言。

方才失手的原因,或許是她不知道,又或許……是她不願去多想。

白狐凝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目光放得柔和了一點:“是你的心魔罷。”

一經仙尊點破,蕭凰也不得不認了:“是。”

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使出重招的時候,她總是想起黑村的那個地窖,地窖裡那雙泛著幽光的、像狼一樣的眼睛。

……隻要一想起那個女人,她的劍就怎麼也刺不下去。

“弟子知錯了。”她歎了口氣,“這便去重修心法。”

但白狐沒有肯定,也沒有點頭。她也沉思了一會兒,忽然道:“罷了,不必。”

蕭凰一怔,與她四目相視。

白狐轉望湖上的雲煙,淡淡道:

“從前,阿夭教我出招的時候,我總是拚儘全力,但她往往會留出三分的餘地。

“我不懂,問她為何要這樣。

“她說,刺出的七分,是正氣。

“而餘留的三分,是慈悲。”

“慈悲……”短短的三言兩語,雖然參不大透,卻讓蕭凰心中深受撼動。正自陷入沉思,湖心處傳來溫苓的一聲喊,打斷了她的思緒。

“哎,你們瞧,那是什麼?”溫苓拉住十四霜,興衝衝往岸邊張望。

蕭凰也順著她們的目光看過去,隻見桃樹間閃過幾隻走獸的身影,很快飛奔出密林,在裸露的岩崖上一躍,顯出威武的身形,濃密的紅鬃,仔細一看,還生有狹長的獠牙和挺拔的獨角。

“這是什麼仙獸?生得倒是稀奇。”蕭凰微微一笑,暫且忘了那些傷腦筋的事。

“這是年獸。”白狐插話了。

“年獸?”眾人向來隻聞其名,但從未見過這異獸的真容,個個都來了興致。

“嗯。”白狐望向遠去的走獸遺影,“年獸出關,今日是除夕。”

此言一出,眾人都吃了一驚,繼而紛紛笑了出來。這些日子都在潛心修煉,渾忘了晝夜輪轉。殊不知彈指一揮間,節歲已迫至年關。

正各自感慨時,白狐又問話了:“你們凡間過年,都好做些什麼?”

“那可有的說了。”溫苓搶先道,“祭祖祭灶,貼門神,放爆竹,串門兒守歲,還要包餃子,吃年夜飯……”

“師娘這是修仙太久,都忘記以前曆凡的日子了。”十四霜也打趣道。

白狐眉眼一舒,浮出一絲罕有的笑意:“我記得凡間過年,講求的是闔家團圓。凡人的五服倫常是家,我們有緣相聚在桃穀,同樣也是家。何不如一家人趁著這年關,熱熱鬨鬨吃一頓團圓飯?”

眾人全沒想到,一向喜清靜的白狐仙尊會提出這等好事,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接連撫掌叫好,肅靜的修行之地登時盈滿了歡聲笑語。

“好了,好了。”白狐含笑催促眾人,“快去置備年貨,回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