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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蕭凰點了點頭,“當年是他老母親風塵仆仆找到漢京,求我師父留他一具囫圇屍。師父到底是心軟了,容她把屍首帶回老家安葬。可憐那位年邁的村嫗,膝下隻有這一個孩子,本來緊盼著在天器府建功報國,出人頭地,誰知最後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溫霜聞之,都是一聲嗟歎。蕭凰又掉轉話頭:“這次去陳家村,我想看看他老母還在不在了,或是有旁的家眷親戚也是好的。畢竟這藏府當年是陳奕主掌,若能從陳家人口中問得些線索,謝家的事或還有跡可查。”

二人聽她所言在理,都點頭讚成。然而她們出穀以來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雖都有仙靈在身,並不太覺困乏,但□□的駿馬卻開始鬨脾氣了,不但行速見慢,還在大街上兜圈打轉起來。

蕭凰拽住馬韁,笑道:“天色太晚啦,馬也該休息吃夜草了。咱們找個客棧住下,明早上路也不遲。”

燕州城店鋪繁多,眾人就近找了一家客棧,叫了三間緊鄰的上房,三人各宿一間,也就各自梳洗歇下了。

第126章 驚蟄(四)

“呼——”

蕭凰吹滅了蠟燭,拿發帶係緊了長發,掀起羅衾躺了下來。

但不知是因入了春物候浮燥,還是重入凡間心境也染上雜塵,她輾轉反側躺了好久,怎麼也睡不著。

心念混沌之際,她不禁想起了子夜。

想起曾經的那些夜晚,她如何抱著自己的胳膊不撒手,如何在睡意朦朧時神不知鬼不覺(不能寫),想起她的冷香,想起她的輕吻,想起自己的(不能寫)留下她(不能寫不能寫)……

不可說的心緒亂七八糟湧上心頭,早已愈合的劍傷也泛起淡淡的刺痛感。

蕭凰深吸一口氣,試圖將不該掛懷的情傷拋之腦後。

可傷感壓下去了,呼吸反倒灼熱了起來。

她甚至有點好奇——那些功課……真的就那麼難嗎?

來回來去又翻了幾次身,隻覺越來越煩躁,燒得半點困意也沒有了。

嗯……

要不,試一試罷。

蕭凰輕咬下唇,解開了一小半衣襟。

隔壁房裡,溫苓端了一盤點心上桌,揀起筷子夾了一個肉包子,送到自己嘴邊:“仙祖,這特地做的癩□□餡的,你嘗嘗。”

“不吃!”巳娘氣呼呼奪了溫苓的身,筷子一甩,盤子一掀,點心滾了一桌,“吃吃吃什麼吃。你請我吃個肉包子,我就能原諒你了?”

“哎呀仙祖——”溫苓哭笑不得坐到床邊,嬌聲軟語地哄著,“我真的錯了,要不把我這雙耳朵割下來賠你?”

“撒嬌?撒嬌也沒用!”巳娘的語氣動了動,又故意強硬起來,“你就磨那兩下嘴皮子,祖宗我就能原諒你了?”

溫苓雙手交叉在一起,食指兜兜轉轉不知在尋思些什麼。

過一會兒,她又開口了:“對了,仙祖……”

“仙祖什麼仙祖!”巳娘繼續得寸進尺,“我告訴你,今兒不管你怎麼著,我都決不會原……”

可溫苓打斷了她,言語如細雨潺潺,道出從未有過的柔媚與宛轉:“我答應您的壽禮,還沒送您呢。”

“你答……”巳娘還想吵嘴,卻不由愣住了,“你什麼?”

溫苓沒有答話。

她小心翼翼解開衣帶結,又(不能寫)。

隨後用一隻手輕柔又瑟縮地,(不能寫不能寫不能寫)。

巳娘的呼吸頓了一下。

……溫苓的身識,她也完完全全能感知到。

“你……”她的心聲微微作抖,“阿苓,你做什麼?”

溫苓還是沒回答。她把手抬到頸後,(不能寫不能寫)。

“阿苓……”巳娘的嗓音明顯變了味道。

(一大段不能寫)

“仙祖……”她羞答答喚她,“我不會,你教教我……”

巳娘沒說話,隻用(不能寫)作答。

指尖浮現出黑紅交錯的淡淡鱗紋,在她的純熟與她的稚澀裡(不能寫)。

“嘩啦……”

蕭凰掬起一捧水洗淨了臉,手垂下來扶在盆上,瑩潤的水滴滑過俊美的眉眼,心境也明朗了好些。

……原來那回事,一點都不難。

隻是她從前太依賴子夜了而已。

她拿手帕擦淨了臉頰,淺淺打了個哈欠,正準備回床上睡覺,忽然聽見隔壁傳來些奇怪的動靜。

聲音有意壓得微弱,但蕭凰有赤狐的七百年修為在身,耳識敏銳無比,這點風吹草動如何逃得過她的耳畔。

她怔了一下,心頭好不意外。

畢竟,隔壁住的是溫姑娘。

燕州城人生地不熟的,溫姑娘又是個老實人,總不可能跑進來什麼奇奇怪怪的男人。

那這聲音……究竟是怎麼來的?

她腦筋一歪。

難不成……是十四霜?

好家夥,這倆小姑娘什麼時候好上的,在桃穀一點跡象都瞧不出,藏得可真深呢!

蕭凰含笑搖了搖頭,心想明天可得抓住她倆好好地質問一番。隨後便收斂耳識,躺到床上安穩睡覺去了。

邊塞。

三四更天時,花不二醒了。

天窗透進濃厚的月色,與風與草共唱無聲的吟哦。

狐狸眼惺忪地眨了眨,才回看身前枕邊。

臂彎裡是空的。

……蠻蠻不在了。

花不二不知怎麼,心頭就像這張床一樣空落落的。

不疼,但難受。

她半坐起身子,望著天窗下的月影發呆。

忽聽氈房外頭“籲嚦嚦”一聲馬嘶,接著是牛羊出圈的低鳴與踏草聲,在寂靜的深夜裡漸遠漸悄。

花不二知道,定是蠻蠻出去放牧牛羊了。

落寞間,心裡突然升起一股衝動。

她很想知道些什麼,想知道蠻蠻此刻穿著哪一件衣袍,戴了什麼樣的首飾,騎了什麼花色的馬,又要去何方水草,放牧多少大大小小的牛羊……

正當她不由自主想下床時,陡然間醒過神來,掐斷了飄渺的思緒。

花不二啊花不二,你可真是閒得發癲了。那小賤人愛怎樣怎樣,關你甚麼屁事了?

一邊心裡頭胡言亂罵,一邊裹緊毛毯又躺下來。

可她本就是無間訣厲鬼,傷勢既然好全了,睡不睡覺也無關大礙,更兼著心念也亂糟糟的,雖硬生生把自己困在被窩裡,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

鬼道,無量宮。

“唰……”

一鬼士飛身而前,手中長劍刺出鬼火冥光,但還沒等攻到一半,便被彎刀擊斷了火焰。這鬼士挨不住彎刀的重擊,魂身向後疾退,失衡摔在了地上。

奴兀倫垂下彎刀,瞥一眼滿臉惶恐的小鬼士,重重歎了口氣:“再練。”

那鬼士唯唯諾諾退下,隨後便走上另一鬼士,手臂一振甩開銀紅的長鞭,鞭尾火光一卷,纏住了奴兀倫的刀刃。但被奴兀倫功力一運,長鞭登時斷成七八截,震得鬼士退出好幾步,盯著手裡的一截斷鞭傻了眼。

“再練!”奴兀倫的話聲明顯增了怒火。

敗的鬼士退下,又走上新的鬼士。可這新鬼士似連招式都沒學會,抖抖瑟瑟舉起兵刃,卻不知從哪兒攻起。

奴兀倫見新收的徒兒如此窩囊,氣得彎刀一振,“嗡”一聲收進鞘裡。尖厲的刀鳴聲駭得一群徒兒俯首低眉,大氣也不敢多喘。

奴兀倫恨恨“哼”了一聲,心裡又是懊喪又是無奈。因鬼王下令要想方設法增進鬼道的兵力,可新收的徒兒全是些蝦兵蟹將,沒一個無間訣能突破三重關的。然而每一鬼士的無間訣上限,都取決於她生前的愛憎與執念,並非簡單的勤學苦練所能達成。即便奴兀倫心中惱火,卻也知此事難以強求,對這些弟子也很難罵的出口來。

於是她長歎一口氣,鬆開刀柄,隻撂下一句話:“退下罷,都回去重練。”

眾鬼士低聲應“是”,紛紛向兩旁退去。

這時卻見冥池裡漫出血色,一簇簇彼岸花盛放開來,幾道鬼影縱身飛出水麵,穩穩落在階下,原來是姑獲鳥攜一眾鬼士曆戰歸來。

“師父!”小滿興衝衝跑到奴兀倫麵前。

看到神采飛揚的得意弟子,奴兀倫緊鎖的眉關也舒展了些。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笑著轉向姑獲:“蜀州一去可真夠久的。怎樣?還順利麼?”

姑獲微微一笑,也不答話,隻將右掌一展,浮化出八片金芒璀璨的羽毛,凱旋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同袍得勝歸來,奴兀倫也甚感欣喜,誇讚道:“不愧是六十四重,真有你的!”

“先彆急著高興。”姑獲笑吟吟道,“還有件大好事兒呢。”

奴兀倫眉彎一挑:“怎麼說?”

姑獲擺動指尖,那八片羽毛也隨之慢旋:“這八片金羽,是我用八隻神烏的鬼元煉成的。八神烏的陰力極強,隻要將這鬼元炮製成丹藥服下,無須進階無間訣,功力也能翻上兩三番。”

一聽說這金烏的功效,分明是解了鬼道的燃眉之急,奴兀倫登時大喜:“如此極好!若能使功力翻番,再多的仙家也不怕了。姑獲,你可真是立了大功!”

姑獲欣然一笑,將八枚金羽交到奴兀倫手中:“你說,怎麼安排?”

奴兀倫稍一思索,提議道:“三個用花信送去,貢給大人。一個你我平分。再三個給小滿她們這些能打的。剩下一個,給嘍囉們均分罷了。”

她如此安排,並非出於修煉的私心,隻因她和姑獲是鬼士中的元老三甲,到時候對戰仙道,也定是她們身先士卒,好金自然要用在刀刃上才妥當。

姑獲亦表讚同:“就這麼辦。”但心思一轉,忽然又想起什麼:“對了,那瘋子呢?”

“她……”奴兀倫嫌棄地擰起眉頭。

花不二這廝雖然是九九八十一重無間,但她的性子頑劣瘋癲,行事大逆不道,連鬼王大人都敢刺殺,還能指望她衝鋒陷陣麼?

奴兀倫滿不願將這金羽勻給花不二,但因鬼王私情所致,她身為忠心的下屬,也不敢多有異詞。隻輕輕一歎,說道:“隨大人安排去罷。”

第127章 明鏡(一)

靈識,夢境。

溫苓在夢裡睜開眼睛,隻見自己躺在柔軟的草地上。

前方是森茂的山林,身後是遙遠的水浪。可環顧一大圈,就是不見那條熟悉的赤練蛇了。

“仙祖?”溫苓有點困惑,亦有點慌張,“你去哪兒了,仙祖——”

正到處找尋著,忽覺腰身一緊,像被人溫柔地摟進懷裡。乍一睜眼,便從夢寐裡醒了過來。

恍然間,她看到一束朦朧的天光透簾而入,被紗網篩成細碎的金芒。

光芒下籠罩的,卻是枕邊女人深沉秀致的容顏——

遠山眉,水杏眼,潤丹唇,黑紅的玉墜兒垂在皎潔的側頰上。

柔冶的身姿遮覆在同一床錦被下,手臂正向前攬著,將自己擁在藥香氤氳的懷抱裡。

溫苓凝望著咫尺間的秀容,呆了好一會兒神,才確信這光景不是靈識,也不是幻夢。

……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巳娘的人身,恢複了。

輕暖的晨光裡,兩人靜靜望著彼此,曾經朝夕與共,又恍若久彆重逢。

回味起昨夜風流,不約而同都笑了出來。

巳娘笑起來,彆有一番勾人的風韻。邊笑著邊湊近芳唇,想與她輕輕一吻。

可溫苓調皮地抬起手,抵住了她的唇。

她想起第一次靈識修煉時,巳娘曾說,唯有“功德圓滿”,才能重塑肉身。

原來……

哼。

溫苓嬌俏地挑起眉梢,半是質問,又半是揶揄:“這就是你的……功德圓滿?”

巳娘以唇吻貼著她的指尖,意味深長一句笑答,瞬間讓溫苓麵紅耳赤:“圓不圓滿,你說了才算。”

心弦亂顫之下,溫苓的手指順著女人光潔的頸項滑過去,反將發燙的唇瓣迎上,與她沉淪在綿柔的藥香裡。

正吻得如癡似醉,但覺腰身被什麼微涼的纏住了。黑紅色的尾巴尖露出錦被,在兩人枕邊搖來晃去,忽然被溫苓握在了手心裡。

她用指腹摩挲她的蛇尾,幽聲問她:“仙祖,你從前說,蛇尾巴是乾什麼的來著?”

巳娘的喉嚨緊了一緊。

美目迷離著,迫近姑娘家的眉眼:“你想拿它乾什麼?”

溫苓笑而不答。粉唇撫過她微蜷的尾巴尖,又張開貝齒,輕軟地咬了一口。

巳娘哪裡還按捺得住。

……(不能寫)

蕭凰收拾好一出門,就瞧見十四霜在石階底下守著,瞥來的眼色頗有幾分古怪。

蕭凰心想,昨夜你在溫姑娘屋裡搞得那些事兒,當我聽不見麼,還一臉純真裝不知道呢。

她越想越好笑,走到近前,正要開口戳穿,可兩個人卻異口同聲問了出來:“你跟溫姑娘……”

話到一半,兩個人都愣住了。十四霜指著溫苓那間屋子,困惑道:“昨天半夜,那個……不是你?”

蕭凰搖了搖頭,亦是大惑不解:“也不是你,那又是誰啊?”

正麵麵相覷,卻聽那扇門裡傳出溫苓嬌嗔的話聲:“仙祖,我腰疼。”

而後又是一道風韻十足的女聲:“乖,晚上給你揉揉。”

邊說著,那扇門邊“吱呀”一聲打開了,溫苓被巳娘摟著楊柳腰,笑語甜言跨過門檻,一抬頭便撞見庭院裡的蕭凰和十四霜,正被這幅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溫苓臉色一紅,隨即訕訕退回屋裡,才推開的門又“啪嗒”一聲關了回去。留下院子裡的蕭凰和十四霜大眼瞪小眼,半晌沒轉過神來。

過了一會兒,門才又打開了。這次是溫苓一個人走出來的,想必巳娘也有點怕羞,又住回她的身體裡去了。

雖然溫苓低著頭什麼都不說,但脖頸處帶著蛇齒印的淡紅色吻痕,還是向蕭霜二人昭示了一切。

她走到二人驚詫的目光裡,抬手遮了遮後頸,用仙力平息臉龐的桃暈,又聳了下肩膀:“出發罷。”

邊塞。

雲霞漫天,草色無垠。

“嗚嚦嚦——”

一大清早,蠻蠻從遠方放牧歸來。還不及趕牛羊歸圈,便望見氈房外頭的圍欄邊守著一抹朱紅的身影。

驅馬走近,才看清花不二站在木樁子旁,掌心燒起鬼火,正一刀一刀削掉樁子粗糙不平的樹皮。

瞥見蠻蠻翻身下馬,花不二忙將鬼火一藏,裝出一副隨意散漫的作態,指著木樁道:“這個……我把你家木樁子修好了。”

哪怕蠻蠻聽不懂漢文,她也不想實話告訴她——因為苦巴巴盼著她回家,她在氈房外頭修了大半夜的木樁子,十來根木頭都削了個油光水亮。

她心虛怕她察覺到什麼,又故作掩飾拍了拍木樁子:“瞧瞧,這新打的,多結實……”可未防一緊張,手底下用出了無間訣,“喀喇”一聲將柱子拍折了大半截。

“哎喲!”她窘然一驚,俯下身去撿那半截木頭。但聽身前的蠻蠻“噗嗤”一聲笑出來,隨即一隻手探將下來,溫溫軟軟地牽住了她的手。

花不二心坎裡像被蟄了一下,酥酥麻麻的又癢又甜。

她也說不出是為什麼,明明自己生前死後曆儘風流,睡女人就跟吃白飯一樣尋常,此刻卻隻是握住了蠻蠻的手,竟盛放出姹紫嫣紅的歡喜來。

她順著蠻蠻的手勁兒直起身子,斷木頭也不撿了,隻顧將目光凝在她臉上,直白地賞望那雙明媚至極的杏仁眼。

蠻蠻被她瞧得垂下頭去,手指也不自在地鬆開了。

她似窘迫,卻也似不舍,雖鬆開了花不二的手,但還要捏住她的袖角,拉著她往氈房裡走。

花不二乖乖跟著她的步伐。

她從後麵看她低垂著臉龐,辨不清是怎樣的神色。隻能看到東方的流霞淩亂灑下,紅透了姑娘的耳朵。

燕州,陳家村。

蕭溫霜三人牽馬步行,走在田圃桑籬間。途經一老婦在田中鋤荒,蕭凰便上前詢問:“阿婆,您可曾認得有個死去的後生叫陳奕,許多年前去天器府從軍打仗的,他家老母可還住在這村裡?”

想必陳奕在老家名聲不小,那老婦也很快就想起:“哦,你說那個呆過京城、本事還挺大的後生?那得二十年啦。唉,死的慘呀。他娘也死的慘呀。”

蕭凰一驚:“您是說,他老母已經過世了?”

老婦歎道:“就說是呀。他老娘給他屍首帶回來沒多久,那是沒日沒夜地哭,眼睛也瞎了,腿也瘸了,身子骨也垮了,沒個兩年就撒手人寰了。”說著還朝遠處山郭上一指:“喏,孤兒寡母都葬在那荒山裡了,又沒彆個家眷照看。這過去多少年,墳包都得磨平了。”

三人聞言,都不免長聲慨歎。陳母逝世、線索渺茫隻是一回事,這親耳所聽的人間疾苦更令她們悲思萬千。

蕭凰又追問老婦:“那陳奕生前跟侯門謝家有過什麼仇怨,您可曾聽聞過麼?”

那老婦搖頭道:“那後生八百年不回來一趟的,村裡誰曉得他結個什麼仇,什麼怨?什麼猴門、雞門的,沒聽說過。”

蕭凰無奈,拿出銀兩謝過那老婦。三人沿著村郭又走出幾裡地,路上見一人問一人,獲知的消息同那老婦相差無幾。即便是問得陳家母子曾經的住處,去那兒一瞧,也早已被夷平修成了田壟。

“這可怎麼辦?”十四霜愁眉問蕭凰。

蕭凰沉吟片刻,歎息道:“去墳上看一看罷。”

荒山裡野路蜿蜒,路兩旁要麼是及膝深的黃草,要麼是鬱鬱離離的鬆柏。要想在這茫茫山野間尋得一座荒廢的老墳,三人心裡並不敢抱多大的希冀。

然而進山才走了兩刻來鐘,溫苓就眼尖兒指了指山坡:“哎,那不是有座墳麼?”

三人在樹乾上拴了馬匹,縱身飛上陡坡,站到了一小片空地上。

隻見三五棵老青鬆守著兩座墳包——墳邊擺置了殘剩的香燭,散落著幾張沒燒儘的紙錢,墳頭還新添了泥土,瞧來還算整潔。墳前那兩座石碑上,正是刻著“天器府陳奕”及其亡母的名號。

“咦?怪了。”蕭凰疑惑道,“村民都說,陳家母子並無相熟的親友,葬在山裡無人照看,怎麼這墳墓還打理得這樣整齊,竟是有人常來祭拜的樣子?”

“還有這天器府。”十四霜也覺出了怪異,“村裡人也不懂什麼天不天器的,這名號卻是誰刻上去的?”

三人正互通疑問,卻同時聽見遠處傳來“嘁嘁喳喳”的細響,似是有行路者踏草而來。蕭凰朝溫霜二人使了下眼色,三人便默契地躍上高處的岩石,藏在樹叢後麵俯望情況。

步伐聲漸行漸近,該過了一盞茶時分,才見一頭青驢從山腰處慢悠悠走來,停在這墳墓所在的山坡底下。那騎驢者係好了韁繩,又拿起驢背上的黃布包袱,費了不少力氣爬上陡坡,站到那兩座墳前。

臨到近處,三人才看清那來人的形貌。隻見她身細肩窄,顯然是名女子,頭上戴了垂紗的鬥笠,將麵容遮得極為嚴密。但從她身著的米灰色直裰和白色僧鞋來看,原來是一位比丘尼。

蕭溫霜三人對視一眼,都猜道這尼姑的來曆定非尋常,想必就是替陳家母子照料身後事之人。因她們之中就屬溫苓長得最溫婉柔善,蕭凰便用手肘戳了戳她,示意她走下去問問那尼姑。

那尼姑解開包袱,拿出貢品在墳前擺好,又點起香燭,雙掌合十念了一段佛經。做完這一切,又往墳包上添了兩抔新土。而後才收整了包袱,小心攀著樹枝,往坡下爬去。

這時,她隻聽身後有人喊道:“小師太,請留步。”

她受驚一轉頭,隻見青鬆下不知何時冒出個纖弱秀氣的姑娘,恭敬問道:“小師太既在此祭奠亡人,敢問是同這位已故的陳公子相熟麼?”

那尼姑雖以薄紗擋住了神情,但語氣中卻透出極深的防備與惶恐:“不……不相熟。隻是出家人見荒墳可憐,順路照……照看一下而已。”

溫苓覺出她明顯在隱瞞些什麼,還想繼續追問,蕭凰也從岩石上躍了下來:“小師太不必害怕,在下也曾是天器府弟子,同這位陳師兄……”

可沒想到的是,那尼姑一聽見“天器府”三個字,仿佛遭了瘟神一樣,大駭之下轉身就逃。但因山坡陡峭,她手腳又不甚麻利,跌跌撞撞摔得很是狼狽,鬥笠也從頭上脫落,掉在了山路邊兒上。她也顧不上撿鬥笠,手忙腳亂就去解青驢的韁繩。

“喂,小師太!”蕭凰疑心大起,匆忙追上前去,拾起掉落的鬥笠,三兩步攔在那青驢前。可當她撞見那尼姑的容貌時,卻不由得大吃一驚。

……她也生了一雙瑞鳳眼。

不止是那雙眼睛,還有輪廓、鼻子、嘴巴……

處處都刻著她無比熟悉的痕跡。

——這姑娘長得像極了子夜。

第128章 明鏡(二)

——這姑娘長得像極了子夜。

蕭凰神思一恍,差點叫出來:“子……”但看這姑娘的行為舉止隻是一平凡女尼,並沒學過武功,且五官細微處亦有太多差異,斷不可能真的是子夜。一時間千疑百慮滾過喉嚨,也不知該從何問起。

這一愣之間,那尼姑已是催策青驢,從她身邊一撞而過。驢蹄子掀起倉惶失措的風煙,遁入蒼莽的山林裡。

“怎麼辦?”溫苓和十四霜都湊上來。

蕭凰蹙眉沉思,望著密林間遠去的人影,握緊了手中的鬥笠:“悄悄跟著,彆嚇到了她。”

邊塞。

氈房裡。

銀針紅線穿梭在錦緞兩麵。蠻蠻坐在火撐子前,迎著午後的天光做繡活。

花不二躺在一邊的駝毛毯上,手臂支著下巴,安安靜靜守在蠻蠻身邊,凝望她穿來走去的一針一線。

說來也怪,自打花不二被蠻蠻救來,這草原的白天總是壓了厚厚一層陰雲,從來就沒放晴過。於凡人來說,自是憋悶得很,但在一個厲鬼看來,卻是舒適的剛剛好。

陰暗的天色又被天窗濾掉大半,氈房裡隻有那燃燒的火撐子是極亮的。屋子裡如同黑夜一樣深沉靜謐,又透出些許不可捉摸的曖昧。

“啵——”

蠻蠻繡活完工,用牙尖咬斷多餘的一截絲線。她揉了揉發酸的後頸,收拾了針線,又將那繡好的衣裳疊整齊了,一並放在緊靠哈納的檀木箱子上。

而後,她坐到了床上。脫去外衣與靴襪,展開新換的狐毛氈毯,橫身躺了進去。

眼看她睡下了,花不二仍臥在鋪地的毛毯上。目光隔著火光與她對望,魂身卻一動未動。

她心裡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麼劣性兒。

她也清楚,蠻蠻對那回事很是害怕。她的舌尖依稀還記得,昨天她恐懼的淚水是怎樣的鹹澀。

她怕自己與她同榻而臥,難免又把持不住。嚇哭了蠻蠻,她舍不得。

她甚至覺著,就這麼遠遠的看著她入眠,心裡頭也是滿足的。

可她與她對望了很久,蠻蠻還是不睡。一雙杏仁眼睜得明亮,焰火裡瑩瑩的一閃一閃,仿佛在無聲地示意她什麼。

花不二有些詫異,亦有些不安。指尖合攏,揪了揪身底下的毯子毛。

而後,蠻蠻的身子挪了挪,貼到了床鋪緊裡頭。

——她為她留出了很大一片空床。

許是這邀請太過赤白,蠻蠻翻身轉去,麵朝哈納,將羞澀的背影留給發愣的花不二。

人家既許她同床休息,花不二也不好再賴在地上。她乖乖爬起身,在蠻蠻的背後、床榻的邊緣躺下來,蓋好同一床被子,合上了狐狸眼。

氈房裡安靜極了。燒火聲漸漸沉下去,呼吸聲緩緩浮起來。

悠長的草木合香縈繞在床頭,撩動著她的鼻尖,心底那叢火焰也在不知不覺間漫出了胸懷。

隻不過昨天的火裡,燒得隻是欲念。

而今天的火裡,又燒出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花不二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了。

她儘可能壓低了聲息,生怕鬨出尷尬的響動,驚擾了熟睡的蠻蠻。

可就在火溫漸熱時,她忽感到毛毯動了動,背後那人翻了個身來。

然後,一隻既輕柔、又膽怯的手,於黑暗中摸索過來……緊緊摟住了她的腰。

——她試圖以一個單純的擁抱,小心地分嘗她的愉悅。

花不二的心口一陣抽搐。

那又軟又疼的滋味湧將上來,好像三魂七魄都讓她酥化了。

(此處原文刪掉了一大段)

低吟入耳,花不二恍惚了好一會兒。

她竟在想,若能在這一瞬魂飛魄散,也不失為一種圓滿。

——儘管,她依然沒有動過她什麼。

雲疏雨散了,她與她還要抱在一起,遲遲不願分開。

花不二拎起半敞開的衣襟,想掩住胸懷。

可蠻蠻一低手,攔住了她。

花不二訝然,半轉過身子,望向那雙秋波盈盈的杏仁眼。

蠻蠻笑了笑,起身往床外一探,拿到檀木箱子上才紋的那件衣裳,展開來給花不二看。

離近了花不二才認出來,那是一件犬戎樣式的褻衣合歡襟,繡的是淺碧深紅的如意紋,很是鮮豔漂亮。

蠻蠻用指尖拈著繩帶,抵在花不二肩頭。合歡襟順著雪嫩的起伏垂下來,尺寸一分不差,相襯極了。

“蠻蠻……”花不二心生暖流,接過合歡襟在身前比試,“你給我做的?”

蠻蠻眨了眨眼睛,起身下床坐到檀木箱前。打開箱蓋,接二連三又拿出幾件合歡襟。

每一件都是嶄新的,有龍紋、雲紋、轉字紋……紋樣各出心裁,但都是極鮮亮的配色,顯然都是特地為花不二縫製的。

花不二生前就好打扮,雖隻是貼身的褻衣,賞來也十分喜歡,便跟著下床湊過來,一件一件往身上比試。試來試去,隻覺個個都是頂美的好顏色,都托在臂彎裡愛不釋手。

看到自己的心意被人喜愛,蠻蠻向來平靜的鵝蛋臉上,也綻出一絲由衷的笑顏。

“想不到,你手還這麼巧。”花不二笑道,“什麼時候做的這些,居然不讓我知道。”

笑語間,她又往箱子裡翻找,餘下的三五件也掏了出來。

可就在這時,狐狸眼往深處一瞥,驟然間凝失了色澤。

——箱子底處,是來時穿的那一件金縷繡鴛鴦的抹胸。

荷映月,水生漪。

……翠羽相依,白首不離。

“嘩啦……”

臂彎裡好多的合歡襟散落一地。

花不二卻渾然不察,隻顧呆愣愣伸出手去,從箱子裡拾起那件舊衣,捧在手裡細細地撫摸。

當年修煉無間訣時,貼身的衣裳也被鬼火煉過,哪怕熬過了十七八年,還如同生前一樣乾淨嶄新。

……一如那些難以忘懷的情憶。

“花不二,你能不能規矩一點?”

“我倒要請教夫人,什麼是規矩,這天地間又為何要有規矩?”

……

“你……你待怎樣?”

“我待要教教你,到底什麼才叫三從四德。”

……

“小妾玷辱正妻,天底下斷沒這般道理。”

“那怎叫玷辱,那叫你情我願!”

……

“你一個不知廉恥的錢樹子,也配說仁義道德?”

“仁義道德有什麼稀罕,他孔子、孟子、朱子都說得,憑什麼我花子說不得?”

……

“不許露那麼多。”

“你管得著麼?”

“花不二,你是我的。”

……

哀思如江海潮生,一時間洶湧不可收拾。

花不二不由自已拿起鴛鴦抹胸,緊擁在半遮半掩的起伏前。

……無論怎樣比量,還是一如既往的嚴絲合縫。

心裡正千回百轉,身旁“沙沙”一聲響,她才醒過神來,回看正默默收拾散落的合歡襟的蠻蠻。

鵝蛋臉上早已不見笑靨,瞳仁裡也褪去了光芒。

花不二才覺著,自己好像傷了她的心。

可憐她耗費心血,為她縫了這許多合歡襟。

可到頭來,她還是隻念著舊的那一個。

“蠻蠻……”花不二心尖一疼,才要放下那抹胸,蠻蠻反而迎上手來,拿住了抹胸的係帶兒。

隨即,她展開左右的帶子,繞到花不二的後腰,輕巧地打了個死結。

花不二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隻俯看她係帶時低垂的臉龐,被嬌豔的鴛鴦襯出幾許蒼白。

係完腰上的,她又仰麵抬手,為她拴係後頸的絲帶。

相顧咫尺間,花不二才得以看清,蠻蠻的神色並不見一絲喜怒,隻是眼圈兒微微有點泛紅。

明明她臉上沉靜得毫無波瀾,可花不二分明覺著,她心裡極委屈,又隱約在賭氣。

“蠻蠻,你——”花不二想說些什麼,蠻蠻卻已是後退起身,回到床上一聲不吭地躺下了。

望著火光裡孤單寥落的背影,花不二心窩裡說不出的酸疼。

她輕手輕腳坐到床邊,猶豫著想抱她一抱。

然而被那層鴛鴦抹胸束縛著,仿佛一個近在眼前的擁抱,都變得遙不可及。

第129章 明鏡(三)

燕州城外。

蕭溫霜三人遠遠跟著那尼姑,翻山越嶺走入一片竹林,已能望見林深處尼庵的飛簷。此地與陳家村相距甚遠,青驢腳程又慢,不知不覺已是薄近黃昏了。

三人悄聲下馬,快步追到尼姑庵門前,隻見掉漆的匾額上豎寫著“明鏡庵”三個字。那小尼姑牽著青驢,推開門往庭院裡邁去。

溫苓和十四霜都以詢問的目光看向蕭凰。蕭凰稍一遲疑,還是加快步子趕了上去:“小師太,請等一下——”

那尼姑聞聲見人,登時嚇得麵如土色,倉促逃進大門內,“哐”一聲將門緊關上了。

其實以蕭凰的功力,搶門撞門都是輕而易舉,但她覺著莽撞動武隻會嚇壞那尼姑,於是並不急於製人,而是禮貌地叩了叩門:“小師太,我們絕無惡意,隻是想問一問……”

可她還沒問出來,就被門內的尼姑氣急敗壞打斷了:“我……我不認得你們說的陳公子,更不曉得什麼天器府!佛門清淨之地,還請施主自重!”

邊喊著,聲音邊越逃越遠,蕭凰也不禁焦急,當即又問:“那你認得子夜麼?”

“什麼子夜,沒聽過!”嗬斥聲一落,裡頭又是“砰”地一響,似乎中庭的門也被關上了。

“小師太,喂,小師太!”蕭凰連喊數聲,但再也聽不見答複,想必那尼姑已是躲進了屋堂裡。

“要不追進去,抓住她問問?”十四霜湊過來,朝門額上瞥了一眼。區區一道低矮的門牆,自然攔不住法力高強的仙家。

蕭凰劍眉顰起,搖了搖頭:“看她這樣抗拒,我們就是把她逼到牆角,她也不會說的。”

十四霜撓了撓頭:“那……”

蕭凰無奈:“先等等看罷。”

這時,溫苓也趕到二人身畔,想起那尼姑的五官,“嘖”了一聲:“還彆說,長得可真像……”

蕭凰焉能聽不出她的下半截話,趁著還沒出口,先橫了一眼過去。

溫苓被她一道眼色堵住了嘴,隻好聳了聳肩:“嗯……巧合罷了。”

邊塞。

金紅的暮色映著暗藍的天,染亂了紛飛的鴻雁。

蠻蠻今晚很早就出門了。

她騎著一匹爪黃白馬,驅趕上百頭出圈的牛羊,迎著濃重的暮光,往水草的方向行去。

望著馬背上俏麗的人影,花不二伏靠在氈房外頭的木樁子上,滿臉的落魄失魂。

白天守著熟睡的蠻蠻,她忍不住翻來覆去地想:她對她是什麼,她對她又是什麼,她和她之間……又到底算作什麼。

之前她養傷時,心眼兒裡不過都是自己那點爛事——要麼為夫人傷心流淚,要麼痛罵野女人和老妖婆,要麼就甩臉子鬨脾氣,想方設法欺負這犬戎姑娘。

直到如今,她才回味出許許多多的異樣來。

倘若不是喜歡,她怎會日複一日地體貼入微。無論自己怎樣胡鬨,都隻換來無儘的包容。

倘若不是喜歡,她怎會連最害怕、最抵觸的親密事,都極儘所能地迎合自己。

倘若不是喜歡,她又怎會為著幾件微不足道的褻衣,莫名其妙吃了一宿的飛醋。

……

花不二能看出來,她確是喜歡她的。

可她又想不懂,她對她的喜歡是幾時而起,又究竟為何而起。

除了皮囊生得絕色,性情卻極是任性瘋癲,換做任何一個常人,都忍不了她十天半月。

她不明白,蠻蠻怎麼能喜歡她這樣久呢……

花不二正悶悶地胡思亂想,遠處的蠻蠻拽了下馬韁,轉麵一瞥回眸,閃耀在蒼茫的夕照裡。

瞳仁裡,是落日。

落日裡,是熾熱,是悲涼,是無望,亦是不甘。

——是隙中駒、石中火的一刹那,卻似已愛了她許多許多年。

花不二看得癡了。

明鏡庵。

深夜的牆頭上,蕭溫霜三人蹲守在繁密的樹梢後,窺望那尼姑的一舉一動。

然而那尼姑除了去佛殿裡念經,就是挑水掃地做些雜活。天色一擦黑,便同師姐妹回到寢屋栓好了門,熄滅燈火歇下了。種種行止都隻是一普通女尼,著實辨不出什麼異狀。三人守得無聊,不由都打起哈欠來。

“唉,仙祖都餓了。”溫苓揉了揉肚子,看到蕭霜二人斜來意味深長的目光,忍俊不禁道:“我得去城裡吃頓飽飯,回來給你們帶,有事兒桃鈴叫我就行。”

“你去,你去。”蕭凰甩她個白眼,“吃個飯還背著我們,不知道的還以為……”

“以為什麼?”溫苓搡她一把,“我和我老婆愛怎樣怎樣,要你多嘴?”

話說出來,她自己先鬨了個臉紅,遂在蕭霜二人的取笑聲中躍下牆頭。因不想驚動庵裡,便不打算騎馬上路,而是耗用仙力放出赤練甲,乘飛甲往城中趕去。

雖然明鏡庵遠離市井,但赤練甲比駿馬還要快些,用不了幾刻鐘便進了城。

燕州城不設宵禁,是以長街小巷燈火煌煌,街販鋪席、茶坊酒肆一應俱全,煙火飄香,很是紛紜熱鬨。

溫苓收了赤練甲,走進摩肩接踵的夜市。因巳娘飯量大、嘴又饞,溫苓碰見什麼都要買來些嘗鮮,很快懷裡便拎了一堆膾肉乾脯、蒸餅包子、香糖果子、青杏櫻桃等吃食,一路走一路吃。

經過一街角時,迎麵是幢朱漆畫欄的酒樓,巳娘忽在心中道:“哎阿苓,你瞧那是誰?”

溫苓咬了一口甜瓜,順著巳娘的指引,朝酒樓二層的吊窗望過去。

明鏡庵。

蕭凰和十四霜正在牆頭上百無聊賴,身後“嘩”一聲快響,溫苓火急火燎落在地上。不知她趕得有多急,氣喘籲籲臉蛋都是紅的,懷裡的糕點果子甩了一地。

“怎麼了這是?”蕭凰奇怪。

“快快……快點……”溫苓擠上牆來,一個勁兒拉扯蕭凰,“城東街那個醉貪歡的酒樓,那個……那個……”她吞吐片刻似在編纂個理由,很快又說道:“它家賣的絕世好酒,你趕緊去嘗嘗,去晚了可就買不著啦!”

“什麼酒不酒的?”蕭凰被她催的一頭霧水,“我早就戒了,跑去喝它作甚?”

“哎呀,讓你去你就去!”溫苓一鼓勁兒把她推下了牆。

“那這……”蕭凰仍在發懵,指了指牆裡尼庵。

“我和霜兒守著呢,你快去。”溫苓用力揮手,“彆著急,喝儘興再回來!”

“什麼呀,大晚上逼著人去喝酒。”蕭凰滿腹疑惑,全不知溫苓是何用意。但被她三番五次催促著,也隻好稀裡糊塗去了。

第130章 貪歡(一)

燕州城,東街。

玄金色身影從屋脊上翩然飛落,一經轉角走出小巷,迎麵就同幾個慌慌張張的酒客撞了個滿懷。

隻見這幾人嚇得臉色蠟黃,鞋都跑掉了一兩隻,邊跑還邊交頭接耳道:“怎麼又來了?”“好端端一酒樓,隔三差五的鬨哪樣?”

蕭凰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麼事,心裡微微覺著古怪,遂穿過稀稀拉拉的人群,行經那“醉貪歡”的酒招子底下,抬腳邁進了店門。

一進店,隻見屋裡一個客人都沒有,桌上卻都剩著新鮮的酒菜。櫃台前一對兒男女手忙腳亂收拾著金銀細軟,看樣子是這酒館的掌櫃夫妻。兩人背好了大包小裹,急得跟要出門逃難似的。

“當家的。”蕭凰看得一肚子疑團,也不明白溫苓為什麼催自己來這兒,於是上前問那女掌櫃,“聽說你們這兒有好酒?”

“哎喲客官,您是頭一遭來吧?”女掌櫃愁的直拍大腿,“您不知道,都怪俺家的酒太香,把鬼都招來啦!”

“招鬼?”蕭凰劍眉一皺。

“可不是嘛!”她緊張兮兮瞟了一眼二樓,拽著蕭凰來到門外瓦下,訴苦道:“七天前,有個不知是女鬼還是成了精的妖怪,進來俺家喝酒,喝醉了就哭,哭完了就拔出劍,‘喀嚓’一下抹了脖子,血都噴樓梯上啦!”

“這……”蕭凰聽來亦覺甚奇。

“你猜怎的,過了三天,那女鬼又來了。”女掌櫃道,“來了又是喝酒,喝醉了哭,哭完又拔出劍,‘喀嚓’一下又捅心窩子裡了。”

“哦,難怪……”蕭凰明白了,為什麼路上遇著些逃跑的酒客,原來都是讓這鬼給嚇的?

“就剛才呀,那妖怪又來喝酒了。”女掌櫃指了指二樓,哭喪著臉道:“正在頂頭那屋裡又喝又哭呢。你說這成天鬨死鬨活的,俺家生意還做不做咯!”

“掌櫃的,莫怕。”蕭凰安慰她道,“在下學過一點本事,專會捉鬼降妖。這便進去看看,今晚定能將那厲鬼收服。”

女掌櫃聽蕭凰如此說,不禁驚喜過望:“哎呀高人,仙師,菩薩,您既有這本領,俺家的生計可都仰仗您了。”說著就要從包袱裡拿銀兩來表謝。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蕭凰推拒了銀錢,擺手示意他們躲得遠些,隨後一推大門,打著提防走了進去。

進屋之時,她順手摸了摸胸口的桃鈴,並沒覺出任何響動,想必那“厲鬼”煞氣很弱,降服起來也並不為難,於是鬆了些警惕,一個“梯雲縱”飛上二層長廊,往頂頭那緊閉的屋子走去。

越行近時,便越能聽清屋裡極低微、又極哀傷的哭咽聲,斷斷續續哭得五臟六腑都要碎了,聽得她心裡頭直打結。她想起當家的說這女鬼每一回都是以自戕了斷,也不知生前經曆了怎樣的傷心事。蕭凰又是好奇,又覺著有些同病相憐,暗自歎了一口長氣。

一邊翻騰著思緒,一邊走到那扇門外,抬手一推,門“吱呀”一聲開了。

門縫由窄而寬,她逐步看清地上躺的那一身青白,正捧著撬了蓋兒的瓷酒壺,大口大口往嘴裡灌酒。

酒剩的不多,沒飲幾口壺就空了。空酒壺戀戀不舍丟在一邊兒,露出姑娘家醉態可掬的俏顏——

柳眉,櫻唇,瑞鳳眼。

眼底是被酒勁兒催出的清淚,一聲聲雨打梨花,哭得肝腸寸斷。

蕭凰一下子呆住了。

心跳凝固的一刹那,亦如凝固了漫長的流光,凝固了風雨斜照,野馬塵埃。

惝恍一陣兒,她又想不明白。

為什麼……

……會是她?

她這又是……怎麼了?

她愣愣地瞧著她,隻聽她啟開含混不清的口齒,醉到深處字字皆是不堪:“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

蕭凰黯然低了低眉眼。

她猜想,或許是那姓花的厲鬼,對她做出什麼始亂終棄的負心事,害得她如此難過罷。

心裡雖酸澀旁人的風月,卻不忍曾經的愛人狼狽地躺在地上。於是她走上前,蹲下來扶起她的項背,又兜住她的膝彎,將她橫抱而起,走向牆邊的床鋪。

一彆許久,她的手臂還記得她的重量。抱來隻覺小姑娘輕盈了許多,真不知是受了多少苦才消瘦至此。

蕭凰用手肘揭開簾幕,輕輕把子夜放置在床上。

子夜蜷縮成一團,口中仍在泣訴:“她不要我了……”

蕭凰覺著自己本不配過問這檔子閒事,可入骨的舊情又怎許她袖手旁觀。她幽然一歎,為她拂去淚痕:“她怎麼不要你了?”

子夜的哭聲像被揉碎了。

“蕭姐姐……不要我了……”

一聲“蕭姐姐”伴隨潸然淚雨,打濕了蕭凰的指尖。

她還以為自己聽差了,未敢置信地張了張唇,追問她:“什麼?”

子夜沉在醉醺醺的夢魘中,伸手拽她的袖角。

“師尊……求您救救蕭凰……求您救救蕭凰……

“那厲鬼……我打不過……

“蕭姐姐……她會死的……”

慣來以冷漠示人的女孩,此刻被烈酒洗掉一切偽裝,一聲聲儘是愈不合的遍體鱗傷。

——如在蕭凰的心頭澆下一瓢滾水,火辣辣的燙,如夢初醒的疼。

她迫不及待想要趁她酒醉,向她問清當初的真相——她為何要與她斷情絕愛,有沒有想起那前緣往事,她心裡是否還愛著那姓花的厲鬼,又究竟有沒有愛過自己……

當她正要發問時,子夜的哭聲收了一收。隻見小姑娘手摸到腰間,歪歪斜斜拔出一柄長劍,有氣無力咬著牙,自言自語:“……你害死我的蕭姐姐,我要你償命。”

話聲一落,明晃晃的劍尖對準心口,凶狠地刺了下去。

這一刹那,蕭凰什麼都不想問了。

那些事……還重要嗎。

在一個明明最討厭酒味,卻墮落到酩酊大醉的姑娘麵前,在她消瘦的身段兒、狼藉的淚眼麵前,在那一聲聲傷痕累累的“蕭姐姐”麵前,在她已熟練到失了知覺的生死輪回麵前……

還有什麼是重要的呢。

……一切都不重要了。

劍風斬落,中途卻被蕭凰格住手腕,軟塌塌地按在了床上。

暖香俯到姑娘酡紅的玉頰邊,傾予她拖欠了太久的溫柔,輕聲啟唇:“子夜,我在。”

瑞鳳眼迷茫地轉了轉,子夜似醒了半分酒,呆呆道:“你……你是……”

神色陡然變得凶戾,她喝罵道:“又是你這厲鬼!你……你又變成蕭姐姐來騙我!”說著握緊手邊的長劍,一骨碌爬起身,就往蕭凰身上砍。

蕭凰哭笑不得退開半步,劍鋒從身前掠過,“嗤啦”把紗簾刮破了一道長口。

子夜不依不饒跳下床來,豎眉怒喝:“你敢動蕭姐姐一下,我饒不了你!我……”劍光跌跌撞撞緊追著蕭凰,“乒乒乓乓”劈斷了幾條桌凳。她站穩身子一振臂,劍鋒化出一道虹霓,直刺蕭凰小腹!

蕭凰見她使出此招,頓時計上心來,當即伸出右手二指,“錚”一聲遠遠彈飛了長劍。子夜但感虎口一麻,還沒等回過神,又被蕭凰撲出左掌,穩穩打中了雲門穴,霎時間癱軟了渾身筋脈,腳步一晃,跌進女人的懷抱裡。

一招下來,子夜的酒全醒了。

酒雖醒了,她卻覺得自己仍在夢裡。

渾渾噩噩的舊日裡,她飲過許許多多的酒,也做過許許多多的夢。卻從未有過一個夢能比眼下這般,近得如此真切,又美得如此虛幻。

……隻因方才的一招一式,她認得太清楚了。

——正是業城酒肆外的竹林裡,她與蕭凰的初逢乍遇,不打不相識。

子夜陷在女人溫軟又堅實的臂彎裡,穴道仍被點著無法動彈,任由情憶裡的暖香撲麵而來——躲不開,忘不掉,求不得,又放不下。

她的心弦似崩斷了一樣,發了很久很久的呆。

直至蕭凰拈起她的下巴,垂下俊美如畫的眉眼,濕潤又滾燙地喚了一聲:“……子夜。”

她終於才肯信了。

她傻乎乎張了張嘴,想回應她:“蕭……”

許是言語追不上雍潰的淚水,又或許是曾經的大錯令她自覺不配,餘下兩個字沒能喊出,就忍不住痛哭失聲。

蕭凰撫摸著少女顫栗的背脊,雖然心疼得緊,但她覺得自己應該強橫一點,才好糾正這姑娘口是心非、一意孤行的犟毛病兒。

於是她捏住她被淚染花的臉蛋,逼問她:“蕭什麼?”

她要她乖乖說出那兩個字來。

可子夜說不出。

醉生夢死時喊了一千遍、一萬遍的“蕭姐姐”,等真到了蕭姐姐麵前,卻怎麼也喊不出口了。

她埋進她懷裡,就隻顧哭,哭得蕭凰心裡頭鹹津津的。

除了疼惜,她又很後悔,後悔自己沒能聽從白狐仙尊的旁敲側擊,沒能早早出穀與子夜重圓,害得小姑娘吃了這麼久的苦。

她想,她必須要彌補她。

很用力地……彌補她。

哭了幾聲,子夜發現穴道還是麻的,這樣東倒西歪賴在女人懷裡,實在有點難堪。於是她先不哭了,啜泣道:“你能不能……先把我穴道解開……”

但不料蕭凰淺聲一笑:“不能。”

子夜一呆,隨後左右的膝彎就被蕭凰雙臂架起,雙腿不得已環住她的腰,被以一種更羞恥的姿態抱到床邊,重重撲倒在枕席上。

“蕭……”她紅著臉還想掙紮,卻見蕭凰抄起桌上一壺新酒,對著壺嘴灌滿了一大口,緊接著向她俯下身來——

綿軟又霸道地,吻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