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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陽節那天,不出意外,花姨娘又惹事了。

本來幾家子太太小姐聚一塊兒聽戲賞花,氣氛和和美美。宴席間行了幾圈酒令,更是歡快熱鬨。

可花姨娘接連被罰了好幾杯,藉著酒勁兒上來,也不知跟誰鬨了口角,突然掀了酒盞,拍桌一聲大罵:“滾你媽的!”

——阿彌陀佛,罪過。

花姨娘這一聲喝罵,整個花園子都靜了下來,我娘的柳葉眉也蹙了起來。

***

筵席還沒散,夫人就在荷塘的君子亭裡等著我了。

她抵著石桌坐下,瑞鳳眼裡冷氣沉沉的,分明是在等我負荊請罪。

我腆著笑臉裝乖:“夫人,我錯了。”

她凝眉看我:“錯哪兒了?”

我小聲說:“言辭無狀,行止不端。”

她說:“怎麼罰?”

我隻能吞吞吐吐道出她立下的規矩:“掌……掌嘴。”

她微微偏過腦袋,等著看我自己責罰自己。

可我偏要對她撒起嬌來:“掌嘴我認了,不過……”

我把臉頰湊去她近前,“要夫人親手打才可以。”

她被我的涎皮賴臉欺得無奈,猶豫著斂袖抬手,不知該往臉上哪一處落掌。

須臾間,她的紗袖往下拂落,我也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那一瞬,我隻嗅到清雅的熏香迎麵掃來,隨後落在肌膚上的,卻並不是一記耳光。

——她隻用微涼的指尖,小心捏住我的臉頰,滿帶著憐愛與不忍,溫溫柔柔擰了一下。

……擰得我的心尖兒哎,幾乎快化成蜜漿了。

我覺得出,她幾乎沒用什麼力道,但我還是捂住半邊臉龐,慘兮兮地亂叫:“哎喲,疼疼疼疼——”

嘻嘻,我的傻夫人真是好騙,她趕緊鬆開手指,關切道:“掐疼了?我找點藥來給你。”

我假意鬨脾氣:“不要!”

她有點失措:“那……”

我斜眼看她不備,四周蓮葉接天也不見旁人,猛一下探出手托住她的下頷,又把自己的側臉送上去。她的櫻唇來不及避讓,結結實實吻在我的臉蛋上。

她一時半會兒未轉過神來,我歪過頭笑眯眯看她,摸了摸臉上的口脂印:“這下,就不疼了。”

她傻乎乎眨了下瑞鳳眼,耳根子後知後覺染上了薄粉色。隨即櫻唇輕抿,以扇掩麵,笑斥我道:“胡鬨!”

第四樁——執勤針黹,專心紡績。

***

府裡人私底下都說,我娘真是寬宏大量。

花姨娘進門這麼久,天天惹事犯錯,壞毛病沒改掉幾個。可她們妻妾之間,倒像是越來越和睦了。

小小年紀的我,那會兒也是自在得很。畢竟我娘隻有那麼些精力,天天忙著管教花姨娘,對我的管教便寬鬆了許多。

從前她決不許我踏出宮家一步,在家也不能亂跑,總是困在折梅軒裡百無聊賴。如今她隻顧著管花姨娘,對我也不甚嚴厲了,還默許我跟著丫鬟小廝上馬車,去羲和峰探望我爹爹。

現在想來,唉……

隻有那樣,她才能和花姨娘獨處了罷。

***

那晚,我去了夫人住的折梅軒。

阿顏前日去羲和峰玩了,眼下還沒回來。小翠她們打水燒湯去了。於是臥房裡,便隻有我和夫人。

夫人陪我坐在榻上,教我做針線。她不厭其煩演示了許多遍,可我一來對這精細活太不開竅,二來與她貼身而坐,哪還有心思專注手裡的針線。照葫蘆畫瓢幾十回,卻總是抬手就忘了針法。

“這是遊針……這是平針……這是……”我學到一半又忘了,拈著針停在繡花繃子上,“夫人,這打籽針怎麼繡來著?”

她笑了笑:“這樣。”

說著,她緊貼著我的指尖捏住銀針。另一手從我肩後繞來,勾住針尾的絲線。針尖繞一圈刺透布匹,絲線便在絹麵上打了個精致的結,渾似一粒含苞待放的豆蔻花。

做完這打籽針,她捏著我的指尖,繼續牽針引線,從繃子底下悠悠抬起。

……絲線從低垂漸到繃緊,一如交錯的呼吸,輕震的心弦。

我仿佛才發覺——此時此刻,她離我是這樣的近。

——一手貼著我的指關,一手擁著我的肩頭,前胸依著我的肩胛,氣息拂過我的臉頰。

而後,是那雙令我魂牽多年的柳葉眉、瑞鳳眼,於燭影中回轉,順著我望向她的目光,向我望來。

……柔情湧泛,遲遲不肯躲閃。

對望之下,我再也收拾不住心中情愫,一點點、一點點靠近她守株待兔的櫻唇……同時五指回扣,想嵌入她的指縫。

可我一時竟忘了,彼此的掌心裡還攥著一根銀針。

猝不及防的刺痛驚醒了我,還沒來得及吻上她,我便疼出一聲輕吟。

針線掉落在榻上。我托著受傷的手連聲叫痛。她忙捧起我的手查看,隻見食指指腹劃破一條小口,血珠顫巍巍地滲出來。

“夫人……”我嬌聲嬌氣往她懷裡鑽。

可她沒言聲。

——忽然就俯下唇去,且輕且軟,且濕且暖地……含住我滴血的指尖。

我一下子渾身都麻了。

人陷在她的懷裡,呼吸纏了解不開的結。

她像隻饑渴難耐的小獸,被一道傷口撕破偽裝,露出與生俱來的野性。

她亦是天賦異稟的獵手。雖長在世俗的樊籠裡,素不識女子與女子間的風情,可一沾口就懂得(不能寫)。

被她這樣撩撥,我又怎抵得住焚心的火,“嗯嗯啊啊”就哼出不對勁的調子來。

可她聽到這聲音,驀然間止住了。

隨即也鬆開嘴巴,任由我的指尖滑出來。

瑞鳳眼裡,是清醒了幾分的慌亂與茫然。

——似乎才發生的一切都是懵懂而為,直到我發出聲音,她才隱約明白那是怎樣一種意味。

嗬……我的傻夫人啊。

微微過火的親密令她慌了手腳。她輕輕推了推我,想要我坐起來離她遠些。

可我定要賴在她的懷裡。不僅如此,還要勾起她吮過的食指,含進我自己的唇齒間。

……沾著她的口脂,好甜。

她越發失了神,想推又推不開我,隻能把無所適從喬裝成鎮定,瑞鳳眼撇向彆處,任由氣氛安靜又滾燙著。

不知過了多會兒,小翠從隔壁耳房過來了:“水燒好了,夫人要沐浴麼。”

她像碰了火似的,陡一下把我推開,馬上整斂衣裙,起身下榻:“嗯。”

第137章 花容(五)

第五樁——耳無塗聽,目無邪視。

當我大搖大擺拐進耳房時,夫人早已躺進浴盆裡。小翠在一旁侍立,往盆裡添熱水。

——翻滾的霧氣裡,隻能瞧見她垂落的長發,與小半邊白皙的肩膀。

“你們幾個……”我示意小翠和門邊的婢女,“該去接阿顏了罷?”

“二夫人……”小翠微微一怔,我已上前奪過她手裡的銅壺,朝浴盆裡甩了個眼色:“夫人這邊,有我呢。”

她們都曉得我脾氣桀驁不好惹,也不敢當麵違逆,隻能轉去望夫人的臉色。

此刻夫人緊闔著瑞鳳眼,手抬出水擺了一擺,略帶疲憊道:“去罷。天器府的車該到了。”

婢女們應了一聲“是”,紛紛退出門去。

門“哢嗒”一聲關上了。我當即解衣寬裳,在夫人對麵屈身入水,與她緊挨著身躺進了浴盆裡。

許是怕被我一身春光擾亂心神,她始終閉著眼睛,也不說話。

盆裡不甚寬敞。我能覺出她有意往一邊躲閃,可還是免不了肌膚之間的貼蹭。

索性,我慢悠悠勾起小腿,沿著她身側滑來滑去。

“花不二。”她收腿躲開,雙眼一睜,板起了麵孔:“出去。”

我甜兮兮一笑:“遵命,夫人。”

說罷,我便迎著她的目光起身出浴。一身婀娜掛滿濕淋淋的水光,又不緊不慢揀去幾片沾身的花瓣,才披上薄如蟬翼的紗巾,抬腿邁出了浴盆。

她不大耐煩地撇過頭去,撩起一把水洗了洗臉頰。

我隻披著那一層薄紗走到門邊,抬手將門一拉,醉人的熏風撲了個滿懷。

“回來。”不出意料,她喊住我,“穿好衣裳再出去。”

我輕聲一笑,回身走到浴盆前。一邊用指尖撥弄著漣漪,一邊傾下腰身,湊到她的眉眼前。

“出來進去,進來出去的……夫人到底想要什麼呀?”

咫尺之間,她一下子變了臉色。

也許直到這一刻,她再也無從否認——她與我之間的歲月廝磨,早已不像是名正言順的妻與妾了。

她似乎……有點害怕了。

接著,她匆忙抽出身來,紗巾往腰身一披,退到了屏風後麵去。

……淅淅沙沙的,像是在自行更衣。

可我才不會輕易放虎歸山。

我將薄紗一斂,又一次邁進浴盆裡,躺在她躺過的地方,擁抱她才擁抱過的溫水。

水霧裡,依稀漂浮著她清雅的體香。

——淡淡的一縷,便足以令我俯首稱臣。

我把腿搭上浴盆邊,手順其自然(不能寫),任由(不能寫)。

一邊還不忘分出心思,偷聽屏風後的動靜。

……羅裙穿係的沙沙聲,慢下來了。

我想,長在重門深閨的她,一定是好奇我在做些什麼,卻不敢從屏風後露麵。

她想知道……

那我定要讓她知道。

(不能寫)

屏風後徹底沒了聲響。

……

那一次,是怎麼結束的來著?

……想不起了。

隻是從頭到尾,她都沒從屏風後走出來過。

更沒發出過一點聲音。

不知那短短的一刻鐘,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但記得小翠她們回來時,她終於走出了屏風。

我看到她的衣飾打理得整潔——除了長發還是濕的,散落在新淨的寢衣上。

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出門和丫鬟們會麵。我聽見她和她們閒聊,問阿顏又花了多少銀錢,問天器府新收了幾個弟子,問起一個個我不熟悉、又聽不慣的名字……

仿佛一丁點都不再念及,剛剛在浴盆裡為她自瀆的我。

……我很是委屈。

遠遠地,我連喊了幾聲嬋娟,讓丫鬟進來幫我更衣。

我還在等著她的回應,等著她從前一樣,醋而不自知地支走丫鬟,嗬斥我“你不需要”。

可是,她沒有。

……她已經走了。

***

那天夜裡,小翠姐姐都睡下了,我娘卻還沒睡。

她一直坐在銅鏡前梳頭發。我不太明白,她為何不讓小翠姐姐梳,而且她的頭發又柔順又齊整,似乎沒有什麼可梳的,何況一梳就梳了小半個時辰。

我想,許是入夏眠淺,閒來打發時間罷。

我年幼精神正足,看她不睡,我也不想睡了。

我找出才到手的新鮮玩意兒——天器府捉的螢火蟲,裝在薄薄的紗布囊裡,一閃一閃跟小燈籠似的,好玩極了。

我捧著“小燈籠”到她麵前:“娘,你看這個。”

我娘笑笑,放下梳子:“我一不看著,你又玩些稀奇古怪的。”

她摸了摸我的頭:“誰給你弄的?”

我把“小燈籠”放進她手心:“爹爹送我的。”

我娘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她怔怔盯著那螢火看,一閃一閃的微芒籠著她的瑞鳳眼,眼圈兒竟是漸漸地紅了。

而後,她忍不住輕咳了幾下。

仿佛被什麼刺傷了喉嚨,想嘔又嘔不出來。

她半轉過身,拿絹帕掩住口鼻,咳嗽聲也帶了一絲沙啞的鹹味。

“娘,娘你怎麼啦?”我忙湊過去。

她少咳了一會兒,又微微側過身來:“沒事。”

我聽得出,她的呼吸仍有幾分濕漉漉的。

她在我背後拍撫了一會兒,忽然問我道:“阿顏,娘親對你好不好?”

“當然了。”我想著多說幾句哄她開心,“阿娘不止對我好,對誰都好。對我爹好,對小翠姐姐也好,對阿嬤婆婆們好,對天器府的大哥哥們也好。”

最後,當然不能忘了最“得寵”的:“還有,對花姨娘也好。”

當我說到“花姨娘”時,我娘的指尖分明抖了一下。

“花姨娘……”

她喃喃說著,聲底是一絲掩不住的悲傷。

“要把花姨娘……趕出去麼?”

我很不解:“啊,為什麼?”

明明她和花姨娘相處那樣和睦,明明她的笑顏比花姨娘入嫁前多了許多,明明,她是那麼顯而易見的在乎她……

她為什麼說出這話來呢?

螢火弱了下去,我娘的眉眼顯得很灰黯。

“花姨娘……她學壞了。”

我懵懂不明其意,隻說:“她學壞了,娘親可以教好她呀。”

“嗯。”我娘淡淡應著,“教好她。”

聽她答得不篤定,我有點著急。畢竟花姨娘平日裡待我不薄,送過我不少好吃的、好玩的,我也不願花姨娘走,於是央求道:“娘,你彆趕走花姨娘,彆趕走花姨娘……”

“嗯。”她答應了,又一次將我擁入懷裡。

輕聲細語地,她像是與我保證,亦像在說服自己。

“不趕走她……

“不趕走她。”

***

當晚回去,我把屋裡瓷的玉的全砸了。

嬋娟還想攔我,我把她睡了。

小丫頭嚷嚷著要去找夫人評理,我說你再敢提那個賤人,我撕爛你的嘴。

她不敢吱聲了,過來替我揉酸痛的肩。

過幾天,小翠登門來傳話。

我橫豎望了她兩眼。看在她是夫人的親信,我沒想對她怎樣。

她說,夫人喊我去正心齋。

說的和第六樁規矩一樣——

讓我和阿顏一起修學禮法,讀四書五經。

***

那天是末伏,天色很熱。

午後的天光極曬,幸喜書房外有許多桃樹擋著,樹蔭裡的蟬鳴起起落落,永無止休。

我汗流浹背,坐不住直喊熱。我娘倒像是一點汗意也沒有。她總說,心靜自然涼。

我娘教我念《女誡》七篇。我聽不甚懂,眼皮子一個勁兒打架,困得昏昏欲睡。

忽而不知幾時,一陣濃鬱的脂粉香被暑風吹進來。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揉了揉眼往門邊看。

隻見那一身殷紅走出風情萬種,花姨娘捧著個才摘下的蟠桃兒,路過幾案上的水晶缸,隨手洗了洗。一邊大口啃著桃子,一邊臥佛似的往榻上一躺,狐狸眼滴溜溜地盯著我娘看。

花姨娘一進門,我還哪有心思念書,隻顧望著她手裡那顆蟠桃兒。豔唇往嫩桃上一貼,水靈靈的桃肉都沾上鮮紅的口脂印。

我娘用餘光掃了她一眼,並不多作理會,而是繼續指著書頁道:“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行違神祇,天則罰之;禮義有愆,夫則薄之……”

還沒念完,就被花姨娘“嘿”一聲笑給打斷了。

我娘臉色一沉:“你笑什麼?”

花姨娘吮了下沾手的桃汁,甩手把桃核一扔,晃悠著腿道:“什麼四書五經呀,全是放他娘的臭狗屁。”

我娘收起書卷,朝小翠使了個眼色。小翠知道她又要和花姨娘起爭執,怕我聽著不好,於是趕緊抱起我,從正心齋退了出去。

出門時,我有意支棱起耳朵,隻聽見我娘平和的嗓音裡壓著慍怒,訓斥她道:

“花不二,你能不能規矩一點?”

***

話卡在正心齋這一段,花不二沒有繼續說下去。

她陷在回憶裡,沉默了很久。偶爾會笑一下,笑顏裡有水光在閃爍。

時隔數月,我們終於圓了房。

那天,蟬很躁,(不能寫)。

那本不慎壓在底下的《列女傳》,濡濕了一大半。

結束了,我還不肯放過她。我把她困在桌上,吻她被汗水糊掉的胭脂,咬她的耳朵。

她竟沒有罵我。隻是環著我的脖頸,在我耳邊有氣無力:“花不二,我熱……”

我沒應聲,卻俯得更低了,在她肩頭留下我深深的齒痕。

——從今日起,她是我的。

她隻能是我的。

第138章 花容(六)

***

打從書房裡那一回起,我娘和花姨娘,好像真的相愛了。

平日裡看不出什麼異常,花姨娘還是一如既往地調皮,我娘還是一如既往地包容,但她們動不動就會支開旁人單獨相處,無論日夜。來回多次,下人會問,我也會問,她們隻會異口同聲作答:“學四書五經去了。”

那時我太年幼,看不見、也想不懂她們為什麼隨處都能學四書五經。除了書房裡學四書五經,鷓鴣苑裡學四書五經,折梅軒裡學四書五經,沐浴時能學四書五經,亭子裡乘個涼都能學四書五經……

更不明白,明明隻是讀書而已,為什麼花姨娘每次學完都要洗床單子。

有一回,我在池塘裡撈金魚玩,遠遠望見她在廊橋清溪畔洗床單子,便跑過去問她:“姨娘,你怎的天天洗床單呀?”

花姨娘用濕淋淋的指尖捋了下鬢角,臉頰沾了水,更顯得絕色天然。她轉了轉眼珠,胡亂哄我道:“我和你娘比賽念書,誰學得快、學得好,誰就贏了。輸的那個,就要洗床單。”

我嘲笑她:“你這豬腦子,怎麼回回都輸呢?”

花姨娘含笑歎了口氣。許是洗太久了,她捶了捶酸痛的蜂腰:“唉,都怪你娘本事太大咯。”

這當間兒,我娘也從回廊下走過來,手裡還托著個衣包,打量我們倆:“嘀咕什麼呢?”

我替花姨娘打抱不平:“娘,你欺負人!府裡這麼多人手,你乾嗎讓花姨娘洗床單呀?”

我娘沒說什麼,花姨娘卻不懷好意地笑了:“嘻,可不敢讓彆人瞧見……”

“彆多話,洗你的去。”我娘把手裡的寢衣一展,連頭帶臉把花姨娘蒙住了。

花姨娘蒙著我娘那件寢衣,深深吸了口氣:“嘶,真香。”

我娘笑罵她太混,隔著那寢衣擰她的耳朵,反被花姨娘扯住手咬了一口。我坐在回廊下看她們小打小鬨,似乎打我能記事起,天從來沒有這麼晴朗過,我娘從來沒有這樣自在又甜蜜地笑過。

隻可惜,好景不長。

過會兒小翠引著彆家的姑嫂姊妹們過來探望,還端了個大紅緞子遮蓋的物件兒。紅布一掀,原是一鼎飛鳳鎏金翡翠蓋紫銅香爐。

小翠說,這是宮爺托人送來的,說是前日萬歲爺賞賜的寶器,因念及夫人夜間眠淺難寐,便把這香爐送家裡來,每晚點個帳中香也好。

姑嫂姊妹們圍在一旁,都誇羨我娘嫁的有福氣。

我娘本來在花姨娘麵前不吝言笑,但外人一到,馬上又換回端莊自持的臉色。聽聞我爹關切她眠淺,她也隻是淡淡一點頭:“難為他記掛我。送折梅軒去罷。”

小翠應了聲“是”,那幾個媳婦便要拿香爐離開。可這時花姨娘撇下洗了一半的床單,悠悠邁上前道:“什麼寶器,讓我也瞧瞧。”

我娘臉色頓變,喊了一聲:“花不二!”

可花姨娘全不顧喝阻,直接一抬手,把那香爐摔在了石地上。銅皮凹陷進去,翡翠蓋都裂成了八瓣。

在場的人都是一驚。要知道,這不僅是我爹的心意,更是禦賜的無價之寶。花姨娘這是哪來的膽子,卻敢如此肆無忌憚毀掉聖物?

花姨娘仍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慵懶態,眾目睽睽之下回到我娘身畔,湊近她泛白的臉,輕聲道:“夫人,我說過多少遍了——”

她托住我娘的臉頰,凶巴巴地笑:“臭男人送的東西,不能要。”

我娘又氣又怕,猛一下甩開她的手。她似乎想說教點什麼,但又怕惹來旁人口舌,隻能忍住氣惱,眼睜睜看著花姨娘轉身走了。

隨後,便是一聲無奈至極的長歎。

畢竟,這早已不是花姨娘第一次發瘋了。

***

夫人一邊與我縱情魚水,一邊罵我是個瘋子。

可惜啊,她從來都不懂我的心。

她從來都不懂,為什麼我要乾出那些事——

我撕碎她和男人往來的家書;我毀掉折梅軒裡沾過那男人的一切器物;不論是她的娘家人、夫家人還是朝廷裡的名門舊交,隻要敢到宮家來,沒一個不曾吃過我的苦頭;甚至她給天器府晚輩置備的那麼多贈禮,都被我連車帶箱燒成了一堆灰……

每次她除了責備我,便隻有唉聲歎氣。

可是她從來都不懂——

我要的,不僅僅是她。

我要毀掉她身上與我無關的一切。

——我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我要她再也不是容家的女兒,宮家的妻子,天器府的師娘……我要我和她之間,再也沒有重門深院,再也沒有三從四德,再也不必畏懼人言,拿可笑的“四書五經”當成幽會的幌子。

我要拆掉她的樊籠,我要打碎她的枷鎖。我想要總有一天,與她並肩站在世俗規矩之上,青天白日之下,儘情地擁吻,儘情地愛到死去。

……我隻想不惜一切,帶她離開。

***

花姨娘終究是個瘋子。

她隻知找我娘念“四書五經”,卻從不知我娘為她背負了多少難處。

她從來都看不見,我娘為著彌補她損毀的那些珍寶,花費了數以萬計的銀兩,又在家書裡扯了無數個本以為恥的謊;她看不見,她在她觸怒過的皇親國戚麵前,是怎樣的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她也看不見,當她麵對親朋間惡毒的風言風語時,又要費多大的力氣去掩蓋自己的難堪。

她更看不見,每每在夜深人靜時,我娘坐在窗邊的月色裡發呆,眼睛裡全是心力交瘁的茫然。

我去陪她,她總要不厭其煩地問我:“阿顏,娘親對你好不好?”

一遍又一遍問著,仿佛忘了自己是誰的母親,是誰的妻子,是誰的女兒……忘了自己究竟姓甚名誰。

……她愛花姨娘麼?

……她是愛她的。

畢竟,她帶給她從來不曾擁有的——七情六欲,喜怒悲歡。

可她怎麼也看不到她與她的未來。

在容家,她是千金閨秀;在宮家,她是賢妻良母;在天器府,她是德高望重的師娘。

……卻唯獨在花姨娘麵前,她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了。

即便如此,我娘總是會竭儘所能去愛護她。

當年我祖父破例將掌府之位傳給我爹爹這個異姓弟子,容家的枝葉極是不滿,對我娘也生出八九分的嫌隙。

如今我娘招來的小妾惡名遠揚,他們巴不得多踩上幾腳——“窯子裡出來的賤奴”、“便是替宮爺留後,也不知是姓什麼的雜種”、“勾引大夫人磨鏡子”……什麼亂七八糟的臟水都潑上來了。容家的長輩更是勒令我娘代夫出妾,以免敗壞名節。

可每到這時,我娘總會毫不猶豫地說:

“花不二是良家女子。

“我會教好她。”

她容忍她,包庇她,疼愛她,她賭上她曾經最引以為傲的名節,守護她。

……她隻想不惜一切,把她留下。

***

四書五經一頁頁地翻過去,歲月也一行行地流過去。

流過鹿鳴呦呦,流過零露瀼瀼,流過蒹葭蒼蒼,流過雨雪霏霏。

那近兩年裡,有一半是恩愛甜蜜,有一半是吵嘴慪氣,吵著吵著吵到床上去,又變成恩愛甜蜜。

外人跟前,她叫我花不二。枕席上,她喊我花花。生氣時,她罵我是瘋子。罵著罵著,我就把她推倒,過一會兒,她又忍不住喊我花花。

吵著,罵著,恩愛著……又到了一年初春。

那天正月十九,是我的生日。

一早我還在夢裡,她已是悄悄到鷓鴣苑來,守在我的床邊。

我醒了,她吻了我。

她說,她給我準備了好東西。

她從香囊裡拿出一條銀絲佩,一端懸著個胡桃大小的珠蚌。蚌殼是光潔雪白的,上頭是朱砂混著金粉描的符字,雖看不懂是什麼字樣,但龍飛鳳舞的很是好看。

我歡喜極了,把那珠蚌捧進手心裡,往她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口。

她送我這蚌殼,並非沒有來由。原是去年乞巧節,她帶我去隋陽王府作客,這珠蚌便是主人家珍藏的異寶。

說是這東西叫“孕魂蚌”,原生自大荒南海,又經高人異士開光作法,由此而得貯藏魂靈之奇效。隻需取印堂、膻中、關元三處的丹田血,便能將往生者的魂魄藏於蚌殼內,長存不朽。

我當時極想要這個寶貝,順手牽羊就揣進了袖子裡,結果被主人家逮個正著,反挨了一頓訓斥。

可我沒想到,夫人當時雖罵了我一頓,但她心裡一直惦著我喜歡這玩意兒,後來竟又問到隋陽王府去,把這孕魂蚌求了來,當作生辰禮送給我。

見我喜逐顏開,她也欣慰地笑起來。她問我,天底下奇珍異寶多的是,怎麼偏喜歡這怪力亂神的玩意兒?

我用指尖拂過她三處丹田,笑答說:“哪天你死了,我就取出你三點魂血,藏在這小貝殼裡。把你掛在腰上,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永遠都不分開。”

“該打。”她戳我的額頭,“大好的日子,說什麼要死要活的?”

“要死要活怎麼啦?”我湊近去吹她的耳朵,“我現在就讓你要死要活。”

我把她按倒,用牙齒撕扯她的衣襟。她身子顫了顫,但將我抱住叫了停。隻聽她在我耳邊熱乎乎地笑:“彆心急。晚上散了酒宴,還有個好東西要送你。”

我被她勾的心癢癢:“什麼呀,什麼呀?”

“今晚你就知道了。”她攬我入懷,“不過你要答應我,開宴了要安安靜靜的,不許喝太多酒,不許給我闖禍。”

“好。”我被她捋順了毛,“君君,臣臣,妻妻,妾妾。夫人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第139章 花容(七)

***

那段日子,我年紀還太小,許多細節隻是記在心裡,卻不明白那些意味著什麼。

以至於懵懂了兩年,直到那年初春,花姨娘的生辰宴上,我才親眼見證她與她相愛至深的痕跡。

說起來,我大抵是那一瞬間,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看懂她們的人罷。

那天,我娘給花姨娘做生日,白天擺了酒席,還找來說書的、打十番的、耍百戲的……晚間請了漢京城頂有名的戲班子,一大家子坐在樓上聽戲,熱鬨極了。

我還記得,那晚唱的是一出《孔雀東南飛》。

她們大人聽得專注,我一個小孩兒卻沒多大興致,隻顧著滿桌夾點心吃,偶爾望一眼座位上首,並肩而坐的我娘和花姨娘。

花姨娘雖是壽星,那晚卻比平常安靜多了。她不吵不鬨,不嬉皮笑臉,也不亂出風頭,全程隻和我娘一樣,凝望著戲台子上的離合悲歡。

她和她的目光,猶如兩條隔著高山的河流,始終沒有聚到一起過。

直到我站在離她們最近的桌旁,揀炸糕時一個不慎,筷子掉在了地上。

我彎下腰,循著輕響兒鑽到桌子底下。剛要夠到那支筷子,一抬頭,卻撞見那樣的一幕——

對麵的桌底下,我娘與花姨娘的手,十指相扣,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愣了一會兒,遠處的戲腔悠悠唱過了三五段,可她和她的手總是握得那樣緊,一刻都沒有鬆開過。

後來啊……戲唱到了結尾。劉蘭芝舉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掛東南枝,華山旁的一曲長歌,唱不儘淒婉幽愴:“孔雀東南飛,飛去難飛回。萬事付東流,逝者不可追……”

戲將終了,席上的觀者漸起聲浪。有抹淚的,有不平的,有讚歎的,有說賞錢的……台上與台下,虛妄與真實,幻夢與世俗,紛紛然交織到一處。

這會兒,我仍然蹲在桌子底下,隻見花姨娘掙了掙我娘的手,我娘便依著她,轉過半邊身來。

我撐起發麻的雙腿,從桌底爬出來,扒著桌沿探出腦袋。

那一刻,我看到了——

我娘舉起一支團扇,遮住彼此的臉龐。她和花姨娘,就在那蟬翼一樣薄的紗扇後麵……

在台下與台上,真實與虛妄,世俗與幻夢,在天地間喧囂陸離的喝彩聲、泣涕聲、不平聲、唏噓聲裡……

——儘情地擁吻啊。

***

當晚酒戲都散了,我晚一步來到折梅軒。

夫人已經在屋裡等我了。

她在燭燈下做女紅——正是那一件金縷繡鴛鴦的抹胸。

很快完工了,她為我貼身穿罷,係緊了掛帶兒。

——一針一線織就一往情深,把我的心牢牢拴住了。

夫人總有些迂腐處。她講信義、重然諾,平時再怎麼顛鸞倒鳳,也從不與我說海誓山盟。

直到那夜,她終於對我說……

“花不二,你是我的。”

抹胸縛在身上,行事多有不便。

可我舍不得脫掉,就穿著那抹胸陪她折騰了半宿。

那時候我還天真地以為,她對我這樣好,就僅僅是想對我好;從今往後,我們再也不會拌嘴鬨彆扭了;從今往後,我們永遠都會像今日這般恩愛甜蜜。

……嗬。

可誰又知道呢。

中途,她漸漸顯出不對了。

那天她用力格外凶,仿佛一輩子的柴火都要在這一夜燒光似的。我求饒喊了兩聲“夫人”,卻沒見緩和。直到我帶著怨氣喊了一聲“容玉”,她才有點清醒過來,關切我:“疼了嗎?”

她語氣仍是溫柔的,可臉色很差,像揣著很重的心事。

今兒是好日子,我就不鬨脾氣了。我打了個哈欠,勾住她的脖子撒嬌:“夫人,今晚累了,明天再玩嘛。”

不知我哪句話說的不對,她臉色更凝重了,柳葉眉無力地蹙著,久久也舒展不開。

過了好一會兒,她猶豫著開口道:“花花,我有件事和你說。”

我仰起臉吻她的櫻唇。她應付了幾下,卻將瑞鳳眼側開了些。

她說:“老爺明天就回來了。”

……聲音是啞著的。

我也愣了一下。

不過對我而言,這並不全算個壞消息。正好藉著這個契機,和她分享我籌劃了很久的事。

“夫人。”我捧起她的臉頰,“我們走罷。”

她沒聽懂:“什麼?”

“就是——私奔啊。”我滿懷希冀望著她,“我們倆遠走高飛,去哪兒都好。去嶺南,去蜀州,去……對了,去塞外草原,牧馬放羊,一輩子逍遙快活!”

我越說越起勁,甚至一度以為,這在她聽來會是個驚喜。

可是……

可是她就那麼靜靜躺著,眼角眉梢不見一絲喜色。

宛如聽見一個無聊至極的玩笑,她煩躁地歎了口氣:“我沒在和你說笑。”

我心口像挨了一記悶拳。

……無法相信。

她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回應呢。

“花花……”許是看到我笑容消失,又擔心後麵那番話過於委屈了我,她臉上堆滿了歉疚,撫摸著我的發絲,勸說道:“明天老爺回來,你要聽話,彆惹事,好生服侍他。”

我聽不下去了。

“你說什麼?”我猛一下推開她,翻身坐起,高聲大罵:“你他媽的在說什麼?我……我他媽費儘心思嫁過來,就是為了伺候那個狗男人?”

她臉上不是沒有心疼,可在我大罵之下,到底是被怒火占了上風。她嗬斥我一聲:“花不二!”

可我又怎會有半點忍讓。

我直奔床邊的桌台,抓起青瓷的梅瓶,狠狠朝地上扔了個粉碎。

書櫥裡還有幾隻淨瓶,我奪下來還要扔,她匆匆下床來拉住我:“彆鬨了。你……你這樣……”她氣的哽咽了,“你知道現在外邊人都怎麼說嗎?”

“哈?”我冷笑。

“他們……他們說……”那些在我聽來沒什麼大不了的話,從她嘴裡出來,倒顯得那麼難以啟齒,“說宮家的大夫人給夫君納妾,根本就不是為了香火,是……是她耐不住寂寞,跟小妾磨鏡子……”

“哦。”我隻覺太可笑。明明生米早成了熟飯,她卻至今也不願直麵,“難道,不是嗎?”

“我……”她被我戳得十分難堪,語氣也軟下三分,“花不二……”

“容玉。”我用力攬住她的腰,極近地正視那雙瑞鳳眼,“我再問你一遍,我要你現在跟我遠走高飛,再也不回這個三從四德的爛地兒,再也不用管旁人怎麼說、怎麼看,隻有我們兩個,一輩子逍遙快活,你走不走?”

她似被我的目光刺痛了,嘴唇囁嚅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突然她按住我的肩,跌跌撞撞退開數尺遠。

“你彆說夢了。”她紅了眼圈,語無倫次,“我全家都在漢京,我身後還有天器府,我還有阿顏,我……我有夫君啊,我不能背叛他……”

我笑出聲來。

我的好夫人哪……

我從十一歲就愛上你,我為了你起名花不二,我攢了金銀,我練了手藝,我用八人大轎把自己風風光光嫁到你麵前,我拚上我的一生一世,想帶你離開,想與你儘情相愛……

可是你呢!

在你的心裡,我竟連他們都比不過——不如你的娘家,你的天器府,不如你的阿顏,還不如那個該死的臭男人!

你還說,你不能背叛他……

背叛……

嗬。

“夫人該不會是忘了罷?”我切齒而笑,“當年在花轎上,摘下你蓋頭的人是我,娶你的人是我,你背叛的人——是我!”

她說不出什麼來了。

事到如今,她就隻能求軟:“花花……”

她拉住我的手:“我隻要你對他好一點,哪怕你裝個三五天,我們還能像現在這樣,我們一輩子都會好好的……”

我惡狠狠甩掉她的手。

她的眼淚“刷”一下湧出來。

“花花。”她顫著聲音,眼底儘是哀求,“……算我求你了。”

夫人她從不求人,更不會當著我的麵流淚。

在這光景下,我竟不爭氣地心軟了一刹那。

可在男人這件事上,我斷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退讓。

我在盛怒中狠下心來,把頸後絲帶一扯,撕下那塊嶄新的抹胸,丟在她的腳下。隨後穿好衣裙,胡亂裹了件鬥篷,頂著寒夜摔門而去。

她在夜風裡喊我。

而我隻是加快了腳步。

回到鷓鴣苑,我徹夜難眠。

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會兒,我就想通了。

其實夫人不是不愛我,她隻是太糊塗,又太軟弱。

既然她離不開她的三從四德,離不開那個臭男人,隻要我把它們通統毀掉,她彆無選擇,也就隻能跟我走了。

既然她自己做不了這個決定。

——那麼,我來做。

第140章 無間(一)

***

次日一早,我娘就喊人灑掃庭除,換新陳設,置備酒飯,好等晚間我爹回來了,為他接風洗塵。

我跟在娘親身後跑來跑去,隻見我娘臉色很差,不知是昨兒沒睡好,還是今天天陰照不出光彩來。

更易察覺的,是她身邊冷清了很多,少了那一聲聲胡攪蠻纏的“夫人”、“夫人”。

我想起昨晚聽戲時窺見的秘密,便拽拽我娘的衣角,問她:“娘,你今天不念四書五經啦?”

她隨口敷衍著:“不念了。”

我越發猜到了什麼,小聲道:“你跟花姨娘慪氣啦?”

她瞧了我一眼:“沒有的事。”

安靜一會兒,我又忍不住扒拉她衣袖問:“花姨娘是不是不喜歡爹爹呀?”

雖然花姨娘至今還沒見過我爹,可府裡有目共睹,她曾撕了我爹的信,燒了我爹的衣裳,砸了我爹碰過的家什器具。

隻是除了我,沒人猜得到她為什麼這樣發瘋。

我娘仍是淡淡地說:“她也是你爹的老婆,怎會不喜歡他。”

“她不像爹爹的老婆。”我眼睛太亮,卻是童言無忌,“她像你的老婆。”

我娘的柳葉眉突然豎起來,嚇了我一大跳。

“你……”她用極少見的厲色逼問我,“誰教你這麼說的!”

娘親從沒這樣凶過我,我一下子嚇哭了:“沒沒……沒人教我。”

我娘用很嚴厲的目光盯了我好一會兒,似在試探我有沒有撒謊,可一看我哭得委屈,她也就緩和了臉色,歎息著擁我入懷。

她拿起絹帕為我擦淚,又叮囑我說:“這是混賬話,以後千萬不要說了。”

我也不曉得自己哪裡說錯了,可怕她又凶起來,我隻能哽咽應著:“不……不說了。”

娘親沒再罵我,還給我揀了兩塊糖瓜吃。可我心裡還在賭氣,想著她那樣凶我,我要去羲和峰找爹爹訴苦。

我跑到後院的馬廄,剛好車夫在裝車備馬,有好些金銀器皿並新製衣裳要送上山,我便央著那車夫載我一程。

那車夫沒有尊夫人的命令,哪敢帶大小姐出門亂跑,於是連哄帶勸把我打發到一邊兒。眼看天要下雨,他在車蓋上鋪了塊毛氈,隨即策馬行車出了宮府,一路往羲和峰去。

隻是他粗心大意,光顧著悶頭趕路,卻不曾留意我早已爬進車裡,鑽到衣裳箱子裡藏了起來。

還沒等出漢京城,我就後悔了。隻怕爹爹知道我偷跑出來,也會和娘親一樣訓斥我。倘若現在喊車夫回去,娘親定會重重罰我,少說也要抄二十遍的《女誡》……猶豫了半天,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就迷迷糊糊縮在衣箱子裡睡著了。

宮顏說到這裡,停頓一會兒,回到最初的話頭:“各位施主的來意,是詢問天器府陳奕的事罷?”

“是。”蕭凰點頭,“小師太若能知無不言,我等感激不儘。”

宮顏滄桑地歎了口氣。她將雙掌合十,默念了幾句佛經。

正念佛時,藏經閣外飛過一群寒鴉,“咿咿呀呀”叫得淒慘,如在哭悼無名無姓的亡人。

那天在衣箱子裡,我是被雷聲驚醒的。

我揉了揉眼睛,把箱蓋子撬開一條小縫。微寒的雨腥氣撲麵而來,我打了個冷戰,隻聽見車外頭雷聲隆隆,雨點嘩啦啦往地上亂砸。透過陰暗的小窗,我看到一片水磨磚牆,認得是天器府的庭院。

我又轉頭往車前張望,隻見馬和車夫都不見了。馬大抵牽去了槽裡,車夫想是先把車停在廊簷下,自個兒去躲雨吃酒去了。

周遭不見一人,我心裡好生害怕。雨太大又不敢下車,隻想著等雨停了,趕緊找我爹爹去。

我縮回衣箱子裡發呆,過不了多會兒,忽聽見外頭“撻撻撻”、“撻撻撻”……急勁的馬蹄聲踏雨趕來。那人在車外不遠處勒住韁繩,“謔”一聲翻身下馬,好似下拜在地,喊了一聲:“師父。”

這嗓音我認得,就是我爹的得意門生,天器府的大師兄陳奕。

上次來天器府,他幫著爹爹照看我一會兒,還給我演了幾招武功,所以我記得他的聲音。

而後,我又聽見了爹爹的聲音,也不知他從幾時站在了庭院裡。

他問陳奕:“十四霜呢?”

一聞此言,眾人的神色都是一緊。十四霜更是凝重了臉色,不自覺捏緊了掌心的茶杯。

滂沱大雨中,隻聽陳奕師兄沉默了片刻,說道:“弟子無能,至今仍未尋到。”

天邊滾過一聲悶雷。我爹爹沒有答話,但我隱約猜到,他的臉色該是十分憤怒。因為陳奕接下來的言辭,分明透著掩不住的畏懼:“弟子辦事不力,枉為天器府門生,乞請師父將我廢去武功,逐出門牆。”

他話聲雖有畏懼,但又十分堅定,一半是請罪,一半卻像說出個盤算了很久的決定。

我爹爹當然聽得出來。他冷厲說道:“你想退出天器府,不必拿十四霜當藉口,直說便是。”

陳奕又是一陣沉默,隨後求懇道:“弟子家有年邁老母,身纏百病,無人照看,隻求師父成全弟子孝心,放弟子解甲歸鄉。”

“嗬!”我爹爹一聲冷笑,連我遠遠聽著,都不免有些膽寒——

“你是為了謝家的事罷?”

聽得“謝家”二字,十四霜的呼吸深深一凜。

她很明白,宮顏即將要說下去的,相距真相隻有一線之隔了。

陳奕師兄被我爹看破了本意,慌道:“師父——”

“蠢材!”我爹打斷他,“平日裡我教你武功,教你兵法,幾時教過你這等婦人之仁!”

“恕弟子愚鈍,弟子隻是不明白……”陳奕話聲沉痛,“家國大業固然重於泰山,開疆拓土固然光耀無上,可是長留謝府百十口無辜老小,卻又做錯了什麼?”

“成王敗寇,哪有甚麼對錯之分?”我爹聲聲擲地,“謝家貴為公侯王孫,卻力主親和犬戎,甚至與犬戎婚姻往來。如此異黨不除,蠻族幾時能滅,四海八荒幾時能一統,我天器府的千秋霸業,又幾時能立!”

“喀嚓——”“砰——”

十四霜和蕭凰手裡的茶杯同時裂開了。

但憑這寥寥數語,她們已能接續起全部的線索,那血淋淋的真相不言而喻……

謝家滅門的真凶,正是蕭凰的師門天器府。

想起多年前朝中暗流洶湧的戰和之爭,蕭凰這才幡然醒悟——謝家究竟為何慘遭血洗。

早先聽泥犁寺老僧和十四霜所述,小滿的母親、謝家的夫人本是犬戎女子,與王爺恩情甚篤。

謝氏雖風尚淡泊,不喜朝堂黨爭,但畢竟貴為公爵,與天子亦有私交。謝氏既然堅持主和,主戰派便難以占得上風。

可偏生天器府——尤其是掌府宮世遺,卻是再強硬不過的主戰派。

戰和兩派的權鬥愈演愈烈,但是宮世遺一向深沉謹慎,既置身於殿陛之下,不能貿然與主和派的貴戚謝氏交惡。

於是,他便使出那極為險惡的下下策——

將嗜血成性的妖劍十四霜,輾轉送進了長留謝府。

然而,或許連他也沒能想到,謝府風氣太清,人心向善,十四霜入府兩年,居然從未勾起過一絲殺念,甚至還成了幼女的玩伴。

一計不成,他又生一計。

他將十四霜的風聲“泄露”到江湖上去。五大門派聞風而動,大舉前往謝府問劍。

沉睡兩年的十四霜,便在那一眾貪婪暴戾的武林豪客麵前……

出鞘了。

……借劍屠門,四兩千斤,了無痕跡。

不可謂不精妙,不可謂不狠毒。

蕭凰的手被子夜輕輕安撫著,可還是止不住無力的顫抖。

她怎能想到——哪怕想到了,一時又怎能接受……

害死謝家滿門的禍首主謀……

正是自己的授業恩師。

那麼……

那麼……後來……

她禁不住想到更為可怕的因果。

……後來的,犬戎公主呢。

陳奕被我爹的威嚴壓得有氣無力,但他還是要說:“可是犬戎國早在三年前就已示好言和,若不是……若不是我們遣人劫走犬戎的進貢,謊稱犬戎違約,這場流血無數的夏戎之戰,本是萬萬不該遭致的啊。”

我爹一聲長歎,恨鐵不成鋼。

“陳奕,我當真看錯了你。”他說,“原以為你胚子不錯,是個可造之材,沒想到骨子裡,竟是個軟弱無能的窩囊廢。”

“師父……”

“跟了我這些年,你竟還不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爹冷冷道,“若天底下英雄豪傑,個個像你這般菩薩心腸,舍不得這個、看不得那個,哪裡還有什麼五帝三皇,哪裡還有什麼太平盛世!”

隻聽得雨聲越來越淩亂,陳奕無言以對。

我爹也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退府的事,我不準。”

陳奕頹然應答:“……是,師父。”

“下去好好想想。”我爹的聲音越來越遠,“明天來漢京見我。”

陳奕沒有聲響。

我不敢出來,繼續躲了一會兒。雷雨仍在肆虐,卻不知陳奕是不是還跪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