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1 / 2)

() 寧時亭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傷終於勉強長好了,但是骨頭皮肉越躺越懶散,整個人的精神也不是很好。

中途藥鋪老板又來看過他一次,建議他多出去走動一下,幫助身體愈合。又看出他精神氣不好,給開了許多大補的方子,又囑咐他最好多走動一下。

他現在經常一睡就很沉,睡醒後頭痛欲裂,可是困意又容易翻上來。這天聽書看他傷口長好了,主動張羅著要他來百草園泡個澡,祛除一下身上的病氣,養養精神。

他自己其實沒這麼多講究,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是害怕沐浴的。

沐浴這件事容易讓他想起被活活飼喂成藥鮫的那段時間。

鮫人一族美麗、柔軟,到處都是天敵。

鮫人海岸邊長期居住的冰原血族和魔族時常進犯,他的親生父母就折損在數十年來沒有斷絕的戰爭中。

大人死了,偏偏還留下一隻體質絕佳的小鮫人。

他是千年來族內等待的人,沒有任何一個鮫人的眼眸能像他的那樣乾淨,也沒有任何一枚海鮫珠的顏色能比他的頭發更純粹漂亮。

鮫人那時候七零八落,已經接近絕滅。

他們計劃將這體質絕佳的孩子,培養成有史以來最毒的一隻藥鮫,吻過他的唇的人,都將死在綺麗的幻夢中,觸摸過他眼淚的人,都將聽見自己心臟凝為冰晶、停止跳動的聲音。

他們在熱騰騰的藥池中傾倒毒藥,不惜窮儘餘下的一切去搜羅海底那些從未曝光於世人麵前的奇毒。

那種溫度足以讓一個孩子的皮膚被燙破,燙破後撈上來愈合,皮肉綻裂、筋骨軟化。一開始會疼,會難受,各種毒性混合在一起發作時,人也會變得瘋瘋癲癲。

更多的時候,是泡在滾燙的藥池中時,身邊和他一起被放進來的小孩,就無聲無息地沒了氣息。

藥池也是死人池,有時候在裡邊暈過去,醒來後會發現腳下踩著同齡人的屍體。

同伴前一天還與他說過話,彼此鼓勵過熬下去。一天天過去,能和他說話的人越來越少,最後泡在藥池裡的人,也就剩下了他一個。

被顧斐音撿回去後,他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看見燒開的水汽就會渾身冰涼,發抖恐懼。

後麵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聽說你是藥鮫?出來一起泡澡吧,今兒個兄弟們在北邊那個冰窟窿裡發現了一個活泉,可冷,很帶勁兒的!”

——“和藥鮫一起泡澡會中毒嗎?不管了,大不了你一人洗一片地方,我們給你做一個單獨的小池子。聽說鮫人沒有水會變醜的哦,到時候你就娶不上小媳婦了。”

——“你的尾巴可以看嗎?是一下水就會變成尾巴嗎?”

嬉笑打鬨聲中,冰雪仿佛都可以被消融。

寧時亭在溫熱、馨香的泉池中,陷入了半夢半醒的迷蒙中,過去的回憶再度將他包裹。

泉池是溫熱的,可是冰涼又從他的指尖、足底慢慢往上攀爬、蔓延。

他依稀知道,自己是又快要夢魘了。

但是他醒不過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夢境,不管是這輩子還是上輩子,他醒不過來。

直到從天而降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嘩啦一聲撞碎半池水的時候,寧時亭才猛然被拽出了迷蒙中,仿佛即將陷入沉睡的人被強行拽醒。

心臟劇烈跳動著,緩了好一會兒才醒轉過來。

轟然水聲中,一隻被撞得七葷八素的小狼跟層疊花瓣一起飄在了水麵上。

它顯然被摔懵了——它剛剛是從幾丈高的仙菩提樹上摔下來的,先撞在了一邊硬邦邦的漢白玉上,之後才彈進水中。

小狼渾身濕透,努力掙紮著把鼻尖送上水麵,四肢猛烈撲騰著,可惜徒勞無功。

寧時亭微微起身,伸手很小心地揪住了小狼的後頸毛,把它濕漉漉地拎了起來,而後很快地放去了岸邊。

當年在雪山的時候,他和戰友找到了答案:和藥鮫同泡一池水不會中毒,是因為活泉時刻在帶走、驅散鮫人身上的毒。

但是晴王府這一眼藥泉雖然是活泉,但是水流很緩和,他剛剛在這裡泡了好一會兒了,周圍的花草都已經有了枯死之兆,還是不要讓這隻小狼泡在這樣的池水裡的好。

小白狼嗆了好幾口水,終於脫離險境後,非常鬱卒地趴在岸邊吐了幾口水出來,四爪攤開趴著了,還在暈乎中,看起來一口勁兒沒提上來。

寧時亭笑了:“你怎麼過來了呀?還爬樹,你們白狼一族還會上樹的嗎?”

顧聽霜被這一下撞得差點背過氣去。

好不容易迷迷瞪瞪睜開眼,看見的就是鮫人清透澄澈的眼睛,還有他每次看見小狼時,萬年雷打不變的那句話:“你怎麼在這裡呀?”

這個鮫人不怎麼會說話的樣子,回回都是這樣的話,逗小貓小狗一樣,也不嫌煩和沒新意。

顧聽霜縱然靈識再卓越,也抗不住小狼軀體本身的暈暈乎乎,他努力睜開眼,隻看到眼前朦朧一片。

寧時亭隨手披了件袍子,從水裡走出來,又用外衣把他抱了起來仔細裹好。

還是笑:“怎麼這麼傻呀你。”

聲音裡帶著輕快的笑意,聽起來也確實比幾天前精神了許多。眼睛也亮,整個人被熱氣熏出一層薄薄的紅色來,剔透漂亮。

寧時亭身上還帶著沐浴香的清香,一時間也不打算走,隻是隔著外衫把他抱著。

這個懷抱很溫暖,包藏從溫泉池裡剛出來的熱氣,濕潤芬芳。

兩層薄薄的衫子,幾乎貼到肌膚,浸水之後一覽無餘。

顧聽霜愣了一下。

他看見了池水之下,不再是年輕人細瘦的雙足,而是一條淡藍透明的魚尾,邊緣泛著細密的光華,鋒利如刀,美麗如虹。

見過寧時亭的人,都會覺得他風華無雙,可如果見過他在水下的樣子,會更覺得,這樣一個人,天生就應該是鮫人。

在明月與東珠的燦爛中浮出水麵,眼睛和發端都是海的靜麵,每一寸曲線,每一處彎折,都完美無缺。水珠順著緊繃的曲線滾落,溫潤柔美,整個人軟得像是沒有骨頭。

他天生屬於水,天生是要迷惑眾生的。

寧時亭大約還以為他是那頭歡欣鼓舞的小狼,也不避嫌,領口大大方方地敞著,鬆散沒有正形。

顧聽霜一掙紮,他就不容置疑地將懷抱緊了緊,認真說:“彆動啊,我找地方把你擦乾……你看你,一天天的到處玩,蹭了一身泥,好好的毛都弄臟了。”

鮫人四處張望了一下,知道旁邊還有一個清水池,於是拿外袍把他兜住,又跟他好聲好氣地商量:“我把你洗一洗,好不好?”

顧聽霜劇烈地掙紮了起來。

他這一生還沒受過這種奇恥大辱——仙者自潔,自然有清心咒和淨化術,但是他因為靈根被廢、行動不便的原因,隻能跟凡人一樣給自己擦洗。

而且這樣的情態也從未讓旁人知曉,亦從來不讓府上其他人幫他,他覺得是恥辱。

如果是寧時亭來為他做這件事,更加恥辱。

儘管他現在是小狼的形態,也不允許這種奇恥大辱的事情發生!

但是他剛剛撞暈了,無法操控小狼的四肢,小狼自己的意識又是很喜歡寧時亭的,非常願意順從他的意願,給自己洗一個澡。

顧聽霜就在雙重壓迫之下,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寧時亭拎了過去。

寧時亭隨手扯了一根細長的靈藤,為自己綁住濕漉漉的頭發。隨後又把自己的手籠子拿了過來,戴上後綁住虎口免得滑落。

他跨出水麵,魚尾也在出水的刹那變回雙腿。

小銀狼趴在包裹裡,好似擠在一個偌大的繈褓裡。無辜又可憐,圓溜溜的眼睛裡寫滿了茫然。

這樣子看得寧時亭又笑了起來,他心情很好地拍了拍小狼的頭:“等等我啊,我去給你拿沐浴香和乾淨的絹帕。”

顧聽霜還是想掙紮,但是寧時亭用外衣的袖扣打了個結,鬆鬆地捆住了小狼的脖子。

這個人嘴上說得溫柔好聽,其實藏了一點有點小壞的心思在裡邊,怕他跑了一樣,還給掛在了一邊的樹梢頭,沉沉墜下來一大截。

顧聽霜在發現實在掙紮不過的時候,也就放棄了,趴在原地等寧時亭回來。

狼眼看得遠,從他這裡也能看見寧時亭在做什麼。

他大病初愈,剛從熱泉池中出來,再吹風的話恐怕又要染上病,正在給自己擦身、重新換衣。

他不避諱遠處有一隻小狼,也不知道這滿院花木蟲蟻生靈都有眼睛。

身體雖然細瘦,卻不是外頭娘娘腔們的那種瘦法,他在軍中曆練過,皮膚緊繃,沒有半點鬆垮的樣子,反而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