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禮又咬了一口三明治。
大概是因為有所思,所以他有了所覺,咀嚼的時候他仿佛感受到了下頜上的緊繃,好像那一道被刮胡刀劃開的口子再次重現。
周禮十三四歲時嘴邊開始長小胡子,那是發育的征兆,小胡子隻是一些細軟的毛,顏色如果加深一些,就是難看的八字胡。
周禮很嫌棄,翻出周卿河的剃須刀將小胡子刮了。
周卿河這幾年忙於工作,成天神龍見首不見尾,周禮能見到對方的時間基本集中在早晨。
一米八的長方形餐桌,父子倆分彆坐在相距最遠的兩頭。
早餐時間除了進食時偶爾發出的聲音,餐廳通常不會再有其他聲響。
那一天周卿河的目光反複停留在周禮臉上,用餐即將結束時他破例開了口:“你現在還沒真正長胡子,等長了再剃它。”
周禮一頓,半天才將最後一口包子吃了,喉嚨裡回了對方一個淡淡的“嗯”。
十五歲,周禮終於長出真正的胡子,某天他放學回來,在自己臥室的衛生間裡發現了一套嶄新的刮胡工具。
周禮自學成才,刮胡子從來沒有手殘的時候,這套工具質量也極好,高考結束後,周禮仍在使用。
直到那天,周卿河東窗事發。
周卿河是頭天下午被帶走的,周禮在第二天早晨起床刮胡子,刀片劃過下頜,不小心割出一道血痕。
周禮衝洗乾淨,在傷口處貼了一張創可貼。他沒功夫再刮胡子,毛發又生長旺盛,之後兩個多月的時間,他長出了彆人也許要大半年才能長出的絡腮胡。
大概他的胡子,也有度日如年的本事。
這個暑假確實格外漫長。
八月底,周禮在北陽市見了一位熟悉的律師,幾番交談結束,周禮準備離開,律師叫住他,語重心長道:“我跟你爸認識了這麼多年,當然希望他能好。你也是個聰明孩子,其實你很清楚這案子的結局。既然你心裡清楚,那更要照顧好自己,你比我上次見你的時候瘦多了,你才十八|九歲,還這麼小,彆把自己搭進去。”
這兩個月周禮沒稱過體重,他照鏡子的時候估計自己大概瘦了十斤。
他本來就不胖,這一瘦,T恤更顯寬鬆。
隔天八月二十九日,距大一開學還有整三天,周禮穿著寬鬆的黑色T恤和破洞牛仔中褲,背著隻旅行雙肩包,前往機場返回宜清市。
天色陰沉,他早晨七點二十分的飛機,七點他抵達機場,仍不見一絲陽光。
辦理登機手續、過安檢、候機,一切流程結束,航班晚點了。
同航班的乘客們不耐煩,不是議論就是質問,全場最淡定安靜的隻有他和一個小女生。
周禮坐在椅子上,隨意瞧著寬敞的過道對麵。
小女生穿著米色Polo裙和白色運動鞋,紮著軟塌塌的低馬尾,腳邊是一隻登機旅行箱,腿上抱著隻小小的黑色雙肩包,不知在想什麼,她一直低垂著眼,像是望著地麵瓷磚。
周禮跟著看了眼地麵。
機場瓷磚鋥光瓦亮,映照出一臉絡腮胡的他。
七點五十分,終於能登機了。
周禮坐經濟艙,位置靠近右邊機翼,他看了眼已經坐在靠窗位的鄰居,將旅行包放到行李架,然後坐了下來,手機直接關機。
周禮昨晚沒睡好,他懶洋洋一靠,閉上眼睛準備醞釀睡意,鄰居小女生卻開始打電話。
“媽媽,我已經上飛機了。”
“嗯,飛機晚點了半個小時。”
“舅舅開車送我來的,小安安要上幼兒園,舅舅還要送他過去。”
“知道的,等到了宜清我再給你打電話。我坐大巴回去,你們不用來接我。”
小女生語氣溫柔,但周禮還是覺得聒噪。這通電話結束,周禮以為耳邊能安靜了,誰知道又有新的開始。
“小安安,舅舅呢?”
“我是溫溫姐姐,你把手機給舅舅好不好?”
“那你告訴舅舅,姐姐已經上飛機了。”
“好,小安安拜拜。”
這次結束,耳邊終於清靜,周禮繼續醞釀睡意。
可惜過了大半天,飛機還沒起飛,機艙內逐漸嘈雜。
周禮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一點睡意就這麼散了,他睜開眼睛,看見艙內乘客躁動不滿,而他旁邊那位好像叫“溫溫”的小女生,依舊像候機時那樣,抱著小小的黑色雙肩包,安安靜靜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乾坐到九點多,已經有乘客在扯著嗓子罵臟話,機艙門終於打開,空乘人員安撫大家先返回航站樓,航班再次延誤。
——“必須要討個說法!一開始延誤了半個小時,後來又讓我們在飛機上傻坐了一個多小時,耍著人玩呢?!沒個說法絕對不行!”
——“讓他們賠錢!”
——“賠不了的吧,我記得要延誤四個小時以上才有的賠錢。”
——“他媽的誰稀罕這點破錢,老子要的是時間!他們人都死哪去了,啊?!工作人員呢,給我滾出來,信不信我把你們機場給砸了!”
最後一位戴著金項鏈的暴躁中年男人站在那裡,他臉紅筋漲,唾沫四濺,源源不斷的怒罵聲回蕩航站樓。
周禮調整了一下旅行包的位置,尋求更舒服的坐姿。他餘光注意到旁邊有影子晃動,抬眼一看,隔著一個座位,是那小女生低眸坐在那裡,一邊慢慢解著纏在一起的耳機線,一邊兩腳|交叉,鞋底擦著地麵一晃又一晃。
周禮看到的影子就是她晃來晃去的腿。
彆人都因為航班延誤而焦灼暴躁,她的心情似乎沒受影響……
也不是,她臉上表情似乎比剛開始的時候要自在,仿佛航班延誤正合她心意。
沒多久來了幾位機場工作人員,解釋安撫統統無效。眾人群情激奮,像真要將機場拆了似的,兩邊人一會兒推一會兒擋,一會兒踹腳一會兒伸出巴掌。
暴躁中年人砸出一拳,一位員工不再忍氣吞聲,轉眼兩人真打了起來。
恰好就在周禮跟前。
沒人再安坐,統統起了身,連那悠閒的小女生都站了起來,小心翼翼靠邊,像是要避開這邊的打鬥。
隻有周禮無動於衷。他安穩坐在原位,麵無表情看著這場鬥毆,像是一個局外人。
這時出現意外,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拿著一隻玩具飛機,嘴裡“嗚”來“嗚”去,從過道那頭飛來這頭。他的母親挺著孕肚,追在他身後,根本抓不著人。
眼看小男孩不管不顧地就要撞上打鬥中心的兩人,隨時可能被誤傷,他母親緊張大喊,小女生見狀,立刻走回頭路,衝進戰鬥區域,彎腰去抱小男孩。
周禮同時有了動作,他站了起來,狠狠踹出一腳,強行拆散了這場打鬥。
暴躁男跛著腿被帶走,失控的現場逐漸冷卻。
小男孩的母親一個勁感謝:“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要不是你們,大寶肯定得被他們撞倒!”
這感謝一路跟到餐廳。
午飯時間到了,依舊無法登機。餐廳裡座無虛席,周禮端著一碗麵找座位。
男孩母親衝他招手:“這邊這邊,我特意先占的位子!”
邊上已經坐了那個小女生。
小女生剛放下托盤,抬頭朝他望來,沒其他空桌,周禮隻能應邀。
男孩母親極熱情,又說了一通感謝的話,還把她點的兩道菜推到中間,讓他們兩人吃。
小女生抽出張紙巾,擦了擦自己跟前的桌麵,又問男孩母親:“阿姨,你要擦嗎?”
“哎,我也擦擦。”
小女生似乎猶豫了一下,又將紙巾遞向斜對麵:“你要擦嗎?”
周禮拆著筷子,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小女生收回紙巾。
小男孩坐在旁邊,一個人玩得樂乎,完全不理人。男孩母親摸摸孩子的腦袋,低頭跟他說:“大寶,叫人呀,叫叔叔——姐姐——”
周禮拿筷子的手一頓。
男孩連自己母親也不搭理,嘴裡依舊發出“嗚嗚”的聲音,不停飛著他的飛機,隔絕著所有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
男孩母親對他們笑了笑:“大寶有自閉症,所以不太懂事。他爸爸上個月被調派到了宜清市,房子剛剛弄好,我今天就是過去跟他彙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