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聽見死神的聲音(10)(2 / 2)

她常常這樣,不知不覺沉默、抽離。

仿佛她並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而是遊離於世界之外的一種生物,來去自如。

傅斯行取來一條薄毯,蓋在她身上。

“休息一下。”

他說:“今天會很累。”

薑意眠敷衍地答應一聲,沒想到自己真的會睡著。

大雪,黑夜,嘩嘩作響的電視機,呲嚓呲嚓割據屍體的聲響。

她做著一個噩夢。

而蔣深做著另一個。

為什麼。

蔣深的夢裡,一個滿身傷痕的小孩,一見他就拚了命地撒腿跑。

邊跑邊問:為什麼?

為什麼你七年前不來?

為什麼你到現在才來?

為什麼不肯幫幫我。

為什麼要抓我。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數不清的為什麼在天地間回蕩。

蔣深追著追著,也停下來,問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我沒有去。

為什麼我看見了卻像是沒看見。

為什麼沒有當回事,難道因為司空見慣?

為什麼會司空見慣。

為什麼。

沒人回答他。

他驀地驚醒,頭腦深處如遭捶打,發出一陣一陣鈍鈍痛感。

“你們真覺得虎鯨今天會來?殺了人還嫌不夠聲張,大搖大擺跑人葬禮上晃悠?我看,除非他腦子進了水,上趕著進監獄,不然乾不出這種事。”

“誰說得定?要是連環殺人犯在想什麼,都被你弄得一清二楚,那你離進監獄也不遠了。”

路邊,車內,老五小六坐在前排,少不得拌兩句嘴。

是了。

蔣深想起,今天是薑愛國出殯下葬的日子,心理學上看,不少凶手會挑選這個時間點,趁著人多眼雜,前來親眼確認犯罪成果,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其中以連環殺手最為典型。

連環殺人犯行為極端,往往享受犯罪、追求刺激。

當連續犯案使得殺人快感降低,個人**無法得到滿足時,他們會自動轉向更有挑戰感的獵物。

有時,負責追捕他們的警察就是這種獵物。

還有時,從他們手中意外逃脫的生命才是。

因此專案組抄近道返回浪漫港,在靈堂外設伏,一方麵期望虎鯨暴露馬腳,一方麵嚴防他找上薑意眠,再次犯下命案。

可既然殺薑愛國的是傅斯行,虎鯨怎麼可能露麵?

除非,傅斯行就是虎鯨。

知道這件事的隻有蔣深一個人而已。他覺得煩,手指用力摁住太陽穴,唇線抿成一條淩厲的直線。

“隊長,昨晚訪客的資料查到了。”

察覺蔣深醒來,老三找他彙報調查結果:“柳知意,今年三十六,兩年前從B市搬來浪漫港;她沒有工作住在高檔小區,有一個兒子,但沒人見過她的丈夫。

“按照附近鄰居說的,柳知意長相漂亮,注重打扮,花錢大手大腳,但性格十分軟弱、沒有主見,幾乎沒人看見她家裡有過陌生男人進出。所以她們猜測,她很可能被人包養過,或者憑著年輕貌美嫁給有錢老男人,丈夫去世後,年紀輕輕守了寡,才卷了錢帶著兒子躲到小地方避風頭。”

蔣深問:“兒子多大?”

“十八。”

那就不是了。

傅斯行今年二十七,怎麼都生不出這麼大的兒子。

“柳知意平均每周去幸福谘詢室兩次,每次超過五小時,是所有顧客裡耗時最長的。 ”

老三繼續說:“我認為他們正在發展親密關係,柳知意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確定不再盯下去?”

昨晚蔣深發話,不必再盯傅斯行。

說人人到。

傅斯行的車停在十米開外,人下來,一身周正的黑大衣,繞到另一邊去開車門。

薑意眠下車,走在他身側,兩個人裝扮相近,舉止親密,這麼一看,簡直是天底下最登對的男女。

如果傅斯行跟柳知意有一腿,薑意眠又算什麼?他把她當成什麼?

蔣大隊長很明顯地走了神,臉色冷沉。

空氣中油然而生一種壓迫感,惹得前排老五、小六暗暗交換眼神。

“老大今天抽的什麼瘋,怎麼脾氣這麼大?”

“沒睡好吧。”

小六聲音壓到最低:“昨晚不知道怎麼,堅持冒雨趕回來。來了,不留在浪漫港過夜,連夜又上去,到今早再跟著我們下來,估計整晚沒睡。”

老五問:“出什麼事了?”

他回:“不知道。”

又問:“不是說傅斯行可疑,不讓小姑娘跟他接觸?怎麼一個晚上的個功夫,這倆折騰一塊兒去了?”

他:“不知道。”

確實不知道。

昨晚接下照顧人的重大使命,又是初次踏入隊長家門,小六沒敢睡,窩在客廳看半宿電視。

結果,淩晨兩點,房子主人回來,他放心了,一骨碌鑽進次臥,呼呼大睡到天亮。連傅斯行來過都不知道,哪裡知道其他事。

“瞧你這樣,能知道點什麼!”

小六一問三不知的懵勁兒,逼得老五急性子,瞪眼睛。

兩人正要吵,被老三一句“來了,八點鐘方向” 打斷,當即摸槍警戒,轉頭瞧去。

隻見浩浩蕩蕩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一人手裡一個花圈,春遊似的熱鬨,橫穿馬路,準準朝著榮光小區而來。

“都是學生,四個老師。”

老三這才不緊不慢地補上:“可能都是意眠的同學。”

*

經過集體討論與募捐,薑愛國的靈堂,最終被設在大家常去的榮光小區棋牌室內。

上午祭拜,下午火化、入墳,傍晚擺酒。

諸多事宜被安排得妥妥當當,薑意眠這個僅剩的薑家人,反而隻需要到場,配合走流程即可。

靈堂進出的人相當多。

不知是薑愛國‘民間英雄’的頭銜在發揮作用,還是虎鯨係列案子帶來的陰影太過濃鬱。

除了鄰居、朋友、同事,不少壓根沒見過薑愛國,僅僅聽過一兩次姓名的人,也大老遠趕來鞠躬上香,合掌祭拜。

這之中似乎沒人認得傅斯行。

當傅斯行被叫去商量事情時,薑意眠留在原地,沒過兩秒,就聽見她們八卦出聲。

“剛才那小夥子,誰啊?沒聽說他家還有個這樣大的後輩親戚,長得有模有樣,看起來挺有錢啊。”

即使鄰居也隻知道個大概:“肯定不是親戚,沒聽老薑提過,這麼多年也沒見過,我聽說是意眠的醫生。”

“什麼醫生,治眼睛的啊?”

“不對,好像是治、治心臟的,就心裡的毛病。”

“那他來這兒乾什麼,薑家女兒怎麼跟他一塊兒?”

“我聽說以後就他看著意眠了。”

“啊?”

滿座吃驚。

“什麼意思,你這說的什麼話,說清楚點兒,什麼叫他看著意眠?以後意眠跟著他過?”

“奇了怪了,關他什麼事啊,怎麼成了他照顧人家女兒?”

“再怎麼沒親戚也用不著外人吧,何況這小夥子年紀看著不大,難不成——”

難不成看上人女學生了?

這話用不著說出來。都是見過世麵打過滾的老人精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眼珠子一個轉溜,心照不宣。

“這不好吧。”

“都什麼時候了,玩養媳婦那套呢?”

多數都不認同這檔子事兒,偶爾才有兩個人唱好的,張嘴反駁:“得了吧,什麼時候了還講究這些有的沒的。那不然怎麼辦,一個瞎子,沒爹沒媽的怎麼過日子?”

“就是,用得著你們鹹吃蘿卜淡操心。”

薑意眠有一搭沒一搭聽著。

過一會兒,有人來到她身邊,說她的同學跟老師都來了,排著隊準備祭拜薑愛國。

薑意眠略一點頭。

大約照顧薑意眠看不見,那人在她身旁站了老久,繪聲繪色地給她描述:學生們個個穿著校服,打扮非常精神、清爽,人人手裡握著花圈,一個一個往桌上擺,快擺不下了,可太多了……

他們祭拜完薑愛國,來到薑意眠麵前。

可能是學校組織好的活動,統一過口徑,這些學生老師說的話,翻來覆去一個樣。

無非勸她節哀,堅強,不要太傷心,世界上還有很多愛她、關心她的人。

薑意眠一一點頭,“我會的,謝謝。”

他們之中隻有一個不同。

一個男生,個頭不矮,聲音清冷,手指微涼。

薑意眠記得很清楚。

當靈堂外出現一個紅裙女人,引起轟動之時,她仍然雙手交握、平靜地坐在塑料凳上。

混亂的議論聲、腳步聲裡,有且隻有這個人,直直走向她,俯身貼近她。

那人把手輕輕覆蓋在她的手上,若有似無地碰到她。

除了千篇一律的節哀之外,他額外說了一句。

“回來上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