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深海(15)(1 / 2)

入夏之後, 薑意眠常去霧島。

一回恰好目睹人猴大戰。

起因是‘自然聯盟’小組成員意外在島嶼北麵的天然灌木林附近邂逅一隻猴。

小猴僅有巴掌大,麵部扁平赤紅,毛發呈現金子般燦爛的色彩, 正抱著一顆表皮深褐色的不明果實滿地打滾,看起來像極了貪玩落單的幼崽。

他們觀察心切, 誤入群猴的領地。

小猴在人類踩上潮濕泥土的瞬間丟下果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竄上樹。

旋即, 十數隻體型足以與半個成年男人相媲美的金猴從茂密的枝乾間現身。

它們雙腿站立, 酷似長存林間的鬼魅或發育突變的類人怪,表情多變又乖戾,拽著綠藤在人類的頭頂、身測猖狂地蕩來蕩去。

“糟了,背包!”

“嘶——,我的頭發!我的衣服!放手!”

“小心它們想抓眼睛!”

外來者被伏擊得措手不及,脫口而出一聲聲尖叫吼聲。

猴子們桀桀地笑, 狹小的瞳孔閃爍著邪惡的光。

掀開做工粗糙的布包蓋, 將各種簡略的觀察儀器、醫療用品當做泥巴般到處亂甩;將珍稀殘籍一撕兩半,碎紙漫天飛舞。它們歡呼雀躍, 仿佛舉行一場狂歡盛典, 用著動物的外形使勁鼓掌舞蹈。一邊吱吱哦哦亂叫,一邊張牙舞爪地不斷發動襲擊。

樹葉簌簌抖落,人類幾乎淪為砧板魚肉,隻能抱頭伏地, 毫無反擊之力。

混亂之中, 不知誰撿起掉落的火柴。

火苗蹭一下脹開。

不規則的形狀, 炙熱的溫度,被譽為文明之源的火猶如遙遠曆史裡的神祗降臨,嚇得野猴們警惕退散。

可人們並沒有就此占據上風。

他們舉起燃燒的火把, 臉上隨之而來的驚恐不安……就像一個孩子被賦予鋒利的屠刀,戰戰兢兢,因為過分畏懼自己的力量反而被落於下風。

強壯的猴王率先搶走火把,其他猴子接連模仿。

人類的處境急轉直下,這一幕惹得旁觀者娜娜好不痛快,大喊一聲:“笨蛋!傻瓜!好歹也算我們人魚的分支,它們為什麼這麼膽小?連幾隻可笑的猴子都對付不了,真沒本事!無聊!!”說罷便氣哼哼地掉頭走了。

人類膽小麼?

愚蠢麼?

曾經的智人發明無數工具,天上地下無往不利。

他們溫情又殘忍,智慧且狡詐,自誕生之初便伴隨著其他種族的滅亡,最終被突如其來的格陵蘭病毒擊潰,儘數消失在曆史長河之中。

如今的‘新人類’極其友善、質樸,以至身處險境,即使手上擁有利器,還是受到某種道德信仰上的束縛,變得畏手畏腳、不知所措。

二者相比到底誰更膽小,誰更蠢笨?

薑意眠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評判。

她全程觀望著一切的發生,能且僅能從中肯定一件事:季子白絕對是這些人中的一個異類。

假如是他,一定會當著猴群的麵先活活燒死幼猴,以激怒對方為樂。

再之後。

假如它們殺不死他,他會把整片灌木林燒得乾乾淨淨,寸草不生。

*

又一次前往霧島的路上,尚未越過界線,影影綽綽的白霧裡劃出一條相當原始的木舟,深棕發色的青年坐在上頭。

一個對應的名字劃過腦海:顧明。

那個臉皮薄、做派斯文,與無辜枉死的paul交好的島嶼觀察員。

薑意眠認出他的同時,他也發現了她,不禁眸光一亮:“人魚小姐。”

近期兩條人魚常常結伴出現在海岸附近,久而久之,人們達成共識:紅尾人魚天性活潑,好奇心重,很容易受到吸引,但攻擊力也不容小覷,至今已經給不下五個妄想接近她的人類送去深可見骨的抓痕。

藍尾人魚相對內斂,溫良無害,美中不足是戒備心較強,始終不肯靠人類太近。

經過一係列的測驗與試探,他們確定人魚獨特的身體構造與語言習慣無法與人類兼容,幾乎不可能學會人類的語言。

因此絕大多數成員都放棄了話語,隻剩下顧明不厭其煩,不論何時遇到人魚都堅持使用人類世界最規整的說話方式,嘗試進行平等禮貌的交流。

“上午好,人魚小姐,今天隻有你,你的同伴沒有來嗎?”

話音落下不久,顧明發覺到人魚在向他靠近,不由得緊張得舔了舔唇,慢慢從襯衣口袋裡取出一隻草編的蝴蝶。

“送給你。”

時刻注意著人魚的動向,他不敢做太大的動作,唯恐被誤解為攻擊。便輕輕地將蝴蝶放置在木舟邊緣,而後慢慢舉起雙手,表示自己的友善。

“這不是食物,也不會傷害你,它就是……一個禮物。你喜歡的話可以收下……”

年輕的麵龐上浮起淺淺的紅色,顧明對待人魚的態度,他的一言一行總是灌注著一種熱烈的喜愛。

不是人類男性對美麗的人魚,也不是科學家對值得研究的動物的喜愛那麼簡單。

他大概發自內心地喜歡所有動物,見她遲遲沒有反應,還以為自己的舉止太過突兀,連忙又把草蝴蝶放在水上,往她所在的地方推了推。

“禮物。”顧明再次重申,態度誠懇。

人魚轉動滾圓的藍眼睛,忽然往水下一紮,很快又嘩啦一聲鑽出來。

點綴著純白小花的蝴蝶仿佛被樹莓般瑰麗的長發吸引,栩栩如生地佇停在小人魚的腦袋上。

她眨了眨眼睫,睫毛末梢滴滴答答落下許多晶瑩的水珠,無論怎麼看都是一隻不諳世事的動物,天真得可愛。

顧明笑了:“你喜歡嗎?”

薑意眠:“啊……噗。”

“喜歡就好。”

再度執起船槳,顧明才意識到他們已經沿著水流漂出去有一段距離,有些擔心:“你要跟著我走?我要去那邊,對你來說會不會有危險?”

他指著千米之外的一片群島,正好處於人魚領地之內。

薑意眠假裝聽不懂的樣子,甩動尾巴,推得木舟浮浮沉沉,搖擺不停。

“好了,好了,請不要這樣,人魚小姐,我可不會遊泳。”

顧明臉色發白,苦笑道:“我要去的是那邊,跟現在完全是反方向啊。”

不清楚是否意外,人魚歪著腦袋靜靜看了他一會兒,轉而興致勃勃地用雙手推著木舟朝正確的方向漂去。

顧明驚喜之餘不忘測驗,可惜,事實證明人魚多半沒有真正理解他話裡的意思,僅僅在玩方向遊戲而已。

當他指明方向時,她會照他的提醒前進,偶爾才頑皮地調轉方向。而一旦他不給指示,她便像不講道理的小孩,恣意擺弄玩具,根本不顧木舟去往何方,他會不會失衡掉入水中。

沒辦法,他隻好一直指著前方,一刻不敢鬆懈。

盛夏的陽光照耀在身上,將邊線勾勒成閃閃發光的淺金色。放眼望去,前麵,後麵,左邊,右邊,四麵八方都是海,全是海,泛著粼粼的光斑。

海洋太廣闊了。

也太古老,太神秘,太深沉了。

對比之下,小小的木舟是如此渺小,人類如此渺小,什麼夢想、自我、喜樂通通無限變小,顧明突然感到沒頂的孤獨與輕盈。

就是那種人在自然前都會有的情緒,像一片烏雲懸在上方,他被那樣的氛圍統治了。

“我要去那邊尋找同伴。”

“你知道嗎,人魚小姐,我們人類的語言很精細,族人是族人,家人是家人,朋友是朋友,夥伴是夥伴,同伴……就是特指誌同道合的夥伴。”

傾訴欲湧上喉嚨,他沒頭沒尾地說起他所知道的一切。

“其實我不應該這樣靠近你,你也不該再接近人類。因為現在的人類並不都是‘友好的新人類’。”

“大約在我父親或是爺爺那一輩,我們稱為返舊派的一些人開始冒頭。他們不滿長期滯停於最低水平的生活現狀,認為大腦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賦。好比魚會遊泳,猴子上樹,既然人類的獨有優勢是我們的大腦,使用工具合情合理,自然界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公平或平等。”

“他們甚至主張舊人類的滅亡,新人類的沒落,一切禍因歸根究底是人類沒能充分利用大腦,我們不該錯上加錯。”

——自然聯盟,返舊派。

暗暗提取關鍵字眼,迎來一聲惆悵的感歎。

“返舊派采用的手段格外激烈。”

教化,禁閉,動輒斷水斷食,思想控製,更甚者秘密處理掉太過冥頑不靈的‘障礙’。

照顧明所說,返舊派正在大肆屠殺動物,破壞植物,四處追查自然派的下落。

散落四方的自然聯盟成員曆經重重磨難、近百年,才陸續從分裂的大陸島嶼遷往霧島,形成聯盟最後一個據點。

像他這般冒著生命危險定期外出的目的,則是為了巡邏周圍,儘量避免錯失盟友。萬一發現返舊派的蹤跡,還能提前防備,一舉兩得。

“我們打造了一艘船,也許不久之後就會離開這裡,去往一個更偏僻、更隱蔽的島嶼,繼續延續我們的觀念。我相信我們才是正確的!”

保護自然,友善、平等、謙虛與無知。

顧明一字一字說出這條有力的信條之時,整個人煥發出奇異的神采,好像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