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還恩一直盯著他,看他坐在床邊靜靜的把脈。
薑晨全然忽略他,過了會,將林還玉手放下,隨手蓋好被子,站起身來。
“公子,家姐情況如何?”
“無礙。隻是今日驚嚇之餘落水,感了風寒,牽動病根。令姊……”他頓了頓,似乎顧及到林還恩的心情,“身體薄弱。即便是小小風寒,也對身體影響頗大。江湖險惡,刀光劍影。林公子日後若無要事,還是不要帶她出門了。”
林還恩臉色沉下來,“公子莫非能看出,姐姐病症……”
薑晨道,“林公子放心,在下絕非多言之人。”
他打開門,對丁楓淡淡道,“去我房中取藥匣過來。”
丁楓冷冷瞥一眼林還玉兩人,依言過去,歸來時拿了個方方正正的盒子。
林還恩一眼過去,就知這不起眼的木匣卻是古沉木製成。古沉木雖不及檀木知名,但也是極珍貴之物,竟被他用來存藥,實在可惜。
雖與此人相識不久,但對方給他的感覺,當真是清貴謙雅,進退有度,禮數周全。他毫不懷疑,即便最為重禮的孔聖人在世,也比不得他言行妥帖。
若非內力深厚,明顯武功卓絕。林還恩更傾向於認為他是皇城世家的貴公子,而非是江湖喋血的陰謀家。
“林某與家姐此次當真麻煩公子了。”
薑晨接過藥匣從裡頭瓶瓶罐罐中取出一粒藥,倒一杯水遞來,聞言表現的相當理解,“江湖刀光劍影,總有生死命懸一線之時,誰又能肯定,來日林公子不會救在下一命。何況事情就發生在眼前,在下豈能袖手旁觀。”
林還恩接過藥丸,猶豫了一下。
“救心丸。”薑晨卻不再多言。
“公子救我姐弟二人性命,我本不該懷疑。可是,林某能問問,這對公子有何好處?”
薑晨收了東西,丁楓為他打開房門。薑晨臨走,才平靜且溫和道,“那麼,可有什麼害處嗎?”
林還恩微怔。沒有害處,就是他願意救人的理由嗎?
林還玉已漸漸安定下來。
他才出了門,丁楓麵無表情地遞了茶點過來,一言不發又走了。
林還恩猶疑著問他,“薑公子可是生氣了?”
丁楓冷道,“閣下多慮了。我家公子一向不與人置氣。”依稀能回憶起從前他真正置氣的情況下,令他置氣之人就不必活著了。
林還恩道,“今日林某過於憂心長姐,一時衝動。望閣下替我帶話,林某失禮了。”
“公子一向……”丁楓想了一會,找了個貼切且美好的詞語形容,“一向心胸寬廣,不會在意這些小事。客人不必放在心上。”
想到那雙平靜又疏離的眼睛,想到他的一言一行,林還恩忽然重重的點了點頭,誠懇的讚同道,“不錯。薑公子高情遠致,不同流俗,仁人君子不外如是。是林某俗人之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同樣,簡直仁義溫厚的讓人覺得礙眼。
丁楓瞧了他一眼,竟發現對方不是一語雙關嘲諷,一臉真心誠意,丁楓沉默了一瞬,“客人過譽了。客人這般想,我家公子想必……”他想了一會,著實想不出薑晨聽到仁人君子,高情雅誌等等成語之時會做何反應,隻好強行接完話,“想必會很開心。”
他拱手一拜,“楓還有他事,客人若有需要,隨時傳喚,在下先行告辭。”
“慢走。”
夜儘天明。
船已從湖水入江。初春清晨,江麵薄霧氤氳,寒意深重。
薑晨早早就醒過來,坐在船頭,身邊是嫋嫋的煙霧,淡雅的檀香氤氳在船過之處。
他坐在紫金絨帛地毯之上,懷中放著一架瑤琴,神色間有幾分思慮。指尖輕輕拂過,卻未奏響。
明亮的天光落下來,他對著黎明,卻似乎半點感受不到刺目。
林還恩一夜未眠,見林還玉的情況已漸漸穩定,才遣了侍女照顧,自房中退出來。遠遠見到一個身影坐在船頭,薄霧間隱隱約約,竟變得虛幻而不可測。他不知為何,就走上前去,薄霧驅散之時,黎明的曙光終於撒下。
明明不算強烈,但驟然直接對光,林還恩慣性伸手遮了下眼睛,見他一直正對著日頭無所察覺,“日頭升空,公子正對著陽光,對眼睛不好。”
就見麵前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麵上又掛起那般溫和卻難容萬物的笑,他道,“在下目不能視,光線如何,都無所妨礙。”
林還恩當即呆了。自他上船以來,這位主人禮數無所不周,當堂宴飲,行走斟酒,一言一行,都無比正常。如此之人,竟是個什麼也看不到的瞎子麼?難怪,難怪之前丁楓說他無緣親見江南美景,隻能感受一二……
薑晨知道他在驚訝。任何人碰到一個表現的太正常的不正常的人,都會驚訝。人之常情,他也沒什麼可解釋的。
林還恩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從他麵前晃了晃。
薑晨感受到了他的動作,卻未言語。
他晃完了,才意識到這個動作實在無禮,立刻規規矩矩的在他對麵坐下,歉道,“薑兄見諒,在下……實在難以相信。”聽到他是個瞎子的瞬間,林還恩不可置信之時,竟還難以自製竊喜了,外加一些莫名其妙的同情。他本人經脈混亂,身有缺陷,已近乎與廢人無異。陡然知曉他眼中這個性格容貌武功甚至家世都完美無缺之人是個什麼都看不到的瞎子,相較之下,竟覺得自己還算幸運。看到明明年歲不大,有人卻比自己的命運更加慘淡,終生沉於黑暗不能見得柳暗花明,他不知為何心裡暗暗平衡了。
“無妨。不知者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