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四)(1 / 2)

昔日佛念孩子氣長不大時,馬太守向來氣他。氣他貪玩愛鬨,氣他不知進取,更氣他在禦射大賽慘敗,丟了士族顏麵。

但如今,他仿佛一夜之間變得恭敬孝順,稚氣全無,不哭不鬨,處事條例清晰,也不會再讓他擔心。馬太守心中卻陡然升起一種悵然若失之感。

他隱隱明白,那個曾經被他厭惡著的,稚氣以父為天的馬佛念,再也沒有了。

薑晨坐在書桌前臨摹字帖時,馬太守抱著他被砸傷的手臂坐在對麵,靜靜看著,也不曾出聲打擾。

不錯。他記著,其實佛念才不過七歲而已。如今,又喪母。府中的傳言他也有所耳聞,說些什麼他要另娶之事,在外私生子之類。

簡直胡說八道!

文才七歲,坐在案牘前,卻如此的淡定。運筆之時,沉靜穩重,再不複從前課業之時總是焦躁迫不及待等待出外遊玩的模樣。按理說他該覺得寬慰,覺得他終於理解了一個父親的苦心,可如今麵對他時,馬太守卻總是覺得,愧疚。

並不僅僅因為當日,太守府起火之事。

馬壽對他說了,佛念之前出門,也遇到了外人。佛念的船被撞破,差點沉水。莫非庾殷士族竟連這個小小的孩子都容不下嗎?他下意識將此事歸咎於桓庾殷士族之間的紛爭。

薑晨收了筆,將字帖交由夫子驗收後,用鎮紙將其餘宣紙整整齊齊壓好,洗去墨筆,掛好。不急不緩站起身,語氣平和的再次問候一句,“父親。”

馬太守一時未曾反應過來。

也不遠,就在幾年前,佛念總是爹爹爹爹的喚著繞在他身邊。後來他第一次打了桓阮後,佛念見到他,遠遠的就擋在桓阮麵前,叫一聲爹的時候,還很是提防。再後,他一時不察,撥倒了熱茶,桓阮臉上因此落了傷疤,他又、又一時大意,禁不住如玉央求,帶她回府,正遇上桓阮佛念,佛念就不再稱呼他,遠遠就會避讓。如今……如今他倒是稱呼他為父親了。

父親這一詞,聽來無比尊敬,可不知比之不做稱呼,究竟哪個更親近,哪個更疏離?

“啊。”他應答了聲,才回過神來,“佛念。”

他自己都處於一種茫然之態,薑晨就更不能看出他所思所想,隻規規矩矩站著,聽起來極為恭謹的問道,“父親可是有事吩咐?”

馬太守愣了愣。

有事?

他這個做父親的來看他,就一定有事嗎?

薑晨看他神色不對,心有所感,耐心道,“孩兒並無他意,隻是等會還要去隨陳夫子去練習騎射。”薑晨頓了頓,一臉認真的加了一句,“孩兒不想讓父親失望。”

馬太守看著他,佛念的模樣漸漸與當初的桓阮相重合。眉目清雅,溫和寧靜。

這、這是他和阿阮的孩子啊……

馬太守眼睛一酸,走來左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忽然蹲下來抱著他,薑晨規規矩矩站在原地,耳邊傳來隱忍著抽泣的聲音。

馬俊義如何不後悔。相敬如賓七年,共同養育著佛念,他豈會真的對桓阮毫無情意?隻是……隻是他不敢再見她。她原本是那般雲月姿容,卻毀在他怒火之下那一盞茶水上。他以為隻是納妾而已,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卻不料,她脾氣如此剛烈,就此斷送了性命。

“阿阮……”

薑晨聽他這樣喚了一句,眉眼不動,全無正常的稚子此刻該有的傷心或悲痛。

看,隻要他認真一些,隻要他表現的稍微符合他們的意向,隻要他的言辭順從他們的心意,他們就會非常感動。他們感動和欣慰,便不會在意這些言行的真實或是虛假。哪怕是十分的虛偽,他們也會認之為十分的真誠。

他從來都不曾強迫他們必須作何想法,隻不過合適的時間表現一二,他就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許多東西。

比之屠殺,很有意思。

人心。

不是嗎?

“父親。”

聽到他出聲,馬太守放開他,眼睛還紅著,嚴肅的叮囑他,“佛念,記著。無論如何,”

薑晨眉尖一揚,“是。”他似乎猶疑了下,才慢吞吞從懷中拿出一份藥膏,端得一派乖巧模樣,“父親。張郎中教我做的。父親常用,傷勢再過幾日一定會好的。”

若以恭謹這一點而斷,目前他的確是非常稱職的有禮後輩。

也許是這個孩童的神情如今顯得太過穩重,也許他還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關懷,馬太守一時又無言,“好孩子。為父知道了。”他從小也是被父親打到大的,父親說,打也就是愛。所以他也這樣對待桓阮。可如今桓阮死了,他才隱隱意識到,他似乎錯了。可是還有何用呢。

馬太守看著麵前的孩子,看著他與桓阮極其相似的臉,心頭一陣難受,“佛念。你要知道,你是太守的兒子,不比那些平民百姓。整個杭州都看著我們。為父要求你,並不僅僅是因為想要你光耀門楣,這在為父此處,已經做得足夠了。隻有你足夠的優秀,才能得到他人敬重。世上之人皆朝三暮四,朝令夕改,如果你沒有能力,怎能讓人服氣。在其位,謀其政。既然你做了太守的兒子,就要有事事領先於人的覺悟。若是你有兄長,為父便不介意嚴於要求他,對你放鬆一些也無妨。可你是我馬家唯一的香火,自然要承擔馬家的責任,不可長成隻知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人心莫測,時局紛亂,朝堂之上更是風雲詭譎。外祖桓氏的結局你已看到了,昔日桓氏光耀之時,無數人歸附。可桓氏下場,樹倒猢猻散。郗超之事你豈無聽聞?你若不心狠手辣一些,就是彆人的踏腳石!大丈夫不拘小節!隻要能笑到最後,那就是你需要做的!”

郗超,桓溫客卿,甚至曾被謝安戲稱為桓溫入幕之賓,足可見兩人關係親厚。桓溫病逝之後,朝廷雖然沒有如從前朝堂對待犯臣流放或是誅滅九族之類,但是桓氏之人,位居高位者儘數被外放,朝堂中近乎再不見桓之一姓。郗超在時,王氏王羲之獻之凡拜訪舅父郗愔皆束發戴巾平屐而入,禮儀周全令人讚揚。郗超逝世,兩人再入郗府,衣著隨意,高屐闊論,變得傲慢無比,害郗愔大罵豎子無禮,感歎若是郗超尚在,兩人豈敢如此。

兩人當初尊重為真,之後傲慢也無假。究其緣由如何?豈非正是因為郗家失勢,而王家得勢?

但是時局如何評論呢?最多不過道一句王氏兒有些恃才傲物罷了。足可見權勢二字的利害之處。

馬太守思及此,心頭一冷,凝重道,“佛念,任何一個士族子弟與本氏族都是相輔相成的。馬家雖比不得內朝那些世家大族,但至少也躋身士族之列。你務必要出彩,若你不文成武就,馬家唯一的後人若是個草包廢物,你知道那些平民將如何評論我馬家?太守家的兒子卻比不過平民嗎?他們還會關注你隻有七歲而對方已經十三歲了?不!他們隻會說的更難聽!人生在世,總有那麼一些人,從來不自省,隻盯著彆人的失敗,嘲笑。隻有拿到第一,他們才無話可說。隻有你作為最優秀的存在而存在,他們才會閉嘴。你要完全的勝利,才能讓這些人閉嘴!佛念,佛念啊,你明白為父的苦心嗎!”

薑晨靜靜地聽他說完,看他情緒平複了些,才應聲點了點頭,“父親教導的是。”

他毫無異議應答,馬太守心頭一暖,“好。好!”

他終於懂事了。馬太守悵然若失之餘,又覺得非常欣慰。

很好!這才是他馬俊義兒子該有的樣子!

……

秋末。

薑晨已順利從張孫陳李四位夫子處出師了。幾位夫子帶了行囊分彆辭彆時,眾口一詞地讚歎,“公子天性聰敏,吾等已無他物可授之。”

第一位夫子辭彆時,馬太守隻以為是他這半年來認真學習之故。但第二位夫子走時,他覺得奇怪。臨著最後一位夫子離開,他都要懷疑薑晨是否故態複萌,對這些夫子使了什麼手段。

授四書五經的李夫子先是之乎者也說了一大堆,滿臉欣慰的讚揚說,“老夫傳道以來,所見學生眾多。如小公子一般舉一反三,卻是絕無僅有。”他頓了頓,似乎是斟酌了一番言辭,又開始滔滔不絕,“天資聰穎,又不恃才傲物,這般品質著實難能可貴。文才年紀雖小,已隱有先生良之風采,謙謹好學,泰而不驕,太守大人真是好福氣啊。”

這一通誇耀,讓平素隻見得他人畏懼之色的馬太守有點出神,暗道,這說的當真是他的兒子麼?半年前文才還被夫子評價說是勤奮刻苦,但是脾性桀驁不易相處——馬太守隻得不斷搖頭,假意謙虛道,“夫子過獎了。文才我是知道的,他不給夫子添麻煩都足夠了。豈能擔得起夫子如此嘉獎。”

李夫子扶著胡子笑了,完全以為有溫文有禮的子輩,便會有謙和文雅的爹,直接認為馬太守是認真的在謙虛,想也不想實話實說,“誠然,當初大人邀老生為令郎講學,老生心有所懼,憂心學子會是紈絝子弟隻知吃喝玩樂。但如今回看,才覺自己淺薄了。出來之時……貴府,額,變故頗多。可能影響了這孩子,老生以為他不好相處。日子久了,才覺得文才聰慧有禮,慚愧慚愧!老生學識有限,能教文才的已儘數教了。隻就此拜彆了。”

馬太守屢留不住,隻好辭道,“好吧。那,我送先生一程。”

出了庭院,李夫子連道留步,馬太守喚來馬壽,拿來一盤銀錠送了他,“小小謝禮,不成敬意。夫子且帶著吧。”

李夫子遲疑了下,露出些苦澀之情,想收,又不敢收,“這,老生應大人之邀前來,文才公子的束脩已經交過。太守大人太客氣了。”

馬太守道,“夫子千萬勿要推辭。束脩是束脩,今日乃是感謝夫子對我兒的照顧。於情於理,都應該如此。夫子還是收下吧。”

李夫子頓了許久,還是接了過來。“那老生便卻之不恭了。”

李夫子向來為人嚴正,在杭州啟蒙私塾頗有名望。他原本不是貪財之人。

但是,佛念已經央求過了,讓他在李夫子離開時備些禮物。

“父親,夫子教導孩兒許久,如今要離開……孩兒從前對夫子有些冒犯,禮數不周,父親不如備些薄禮,也算孩兒謝罪了。”

他說的委婉且周到。

馬太守權當做自家幼子太過尊師重道。雖然他本人對尊師重道四字嗤之以鼻,不過如今風氣,正以尊師重道為大善。馬太守自然不會對自己孩子說些將尊師視若無物的離經叛道之言。誠實來說,他本人就是工於心計汲汲營營。但正因為如此,他非常清楚,輕飄飄離經叛道四個字,會帶來嚴重的後果。

當初請這位夫子過來,他對此人為人有些調查。這位李夫子就是傳說中的迂腐守禮之至,備些金銀對方還要以為是折辱他文人氣節。馬太守本是極其看不慣對方紙上談兵惺惺作態。若非他的確是杭州數得上號的文人,馬太守不會請他。記得當時還是四下搜羅了些古籍,才將這大佛請來了。

這一次……

他倒是收了金銀俗物。

不等馬太守去查,很快,此事原委就浮於麵前。

李夫子家中幼兒前幾日玩鬨摔折了腿,如今還在四處尋找名醫,正是缺藥錢的時候。事關他幼子安危,那些虛無縹緲的清高之氣,李夫子自然顧不及了。

馬太守聽聞這消息後,立刻就回府了。

踢開門進去之時,薑晨擦著那把這具身體的父親贈來的長弓,見到馬太守突然闖來,也沒有任何驚慌失措的神情,不慌不忙理了理衣角,站起來。

他隻是淡淡,極為平靜看過來。

那一眼,竟讓馬太守心中一涼,當即覺得,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這一個孩子看在眼中。他的來意,他其實也清清楚楚。

他長久沒說話,隻好由薑晨開口,驅散了這種寧靜的詭異的氣氛,“父親此來有何要事?”

馬太守回過神來,咳了一咳,“你看呢?”

他不自覺用了平等的語氣,也不再想像從前那樣說教了。

薑晨隨手放下長弓,語氣平淡,“可是因李夫子的家事?”

馬太守:“你又如何知曉?”一個傷殘之人,無論仕途又或其他,都近乎無望。李夫子捂住此事都來不及,今次是因為那家書童多嘴,此事才泄露了。看文才近日舉動,他顯然知道李夫子家中之時。

“夫子近來身上多了一種藥味。”

“那又如何?”

薑晨抬頭看著他,知這位太守恐是已經完全忘記了他來之時死去的那個女人了。良久,薑晨平靜回話,語氣近於陳述,“是因此藥,母親從前用過,佛念記得。”治療筋骨淤傷的藥。不但如此,這位夫子平素悠悠授課的姿態也不複從前,時不時對他失神。不需多想,即可知對方家中的孩子出了事情。

馬太守臉色當即難看下來,“你……你這是怨為父麼?”

“孩兒不敢。”

馬太守:“……”這孩子擅長讓人欣慰是真的,但他似乎更擅長讓人不開心。

“不過是治些跌打損傷的藥罷了。近來習武,教習以為武人必須要懂些傷筋動骨的救治方法。孩兒有隨他學習一二,因此有些印象。”

馬太守看著他,仿佛下了決心。帶著他去了公堂。

後堂擺著一具白布蒙上的屍體。

仵作見他過來了,恭敬道,“大人。”繼而看到薑晨,下意識擋了擋屍體,皺了皺眉。“這……”

大人家的公子才七歲,他怎好將孩子帶到這種不吉利的地方……

馬太守全無避諱之意,指著屍體幽幽提問,“那不如看看,此人如何死的?”

“大人!”仵作呆了呆,正要阻止,被馬太守揮手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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