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巴拜特穆爾的到達,康熙所攢的上書房“內卷”大局,至此終於人丁齊備。
他照例坐在書房上首,說了番嘉獎鼓勵慰問的官方話術,後又吩咐太子好生照看遠來的客人。
最後,定定瞧著那聞名大漠南北的神童。
舜安彥心中默數到三十時,康熙才和煦地開了口:“朕久仰神童了。”
巴拜特穆爾立即站起再度雙手合十,謙卑尊敬地用熟練的滿文回道:“小僧愧受大清皇帝厚愛。”
康熙爽朗地大笑,“朕多次聽喀爾喀來京城朝覲的子民說起你,一直想召你來京,今日終得一見,確實不同凡響。朕為大清有你這般風姿高華的高僧高興啊。”
他點點前排的元衿,朝她笑說:“五公主終於見到神童,可有什麼要說的?”
舜安彥瞧見元衿的背影頓了頓,很快也從座位上站起,朝康熙福了福。
“兒臣聽皇祖母說,是皇阿瑪皇恩浩蕩,惠澤滿蒙親貴,才有今兒書房這麼多人。”
聽見這話,康熙捋著山羊胡、眯著眼笑得合不攏嘴。
“神童還不知道吧,這位是五公主,至情至孝,從小在太後膝下長大最有佛緣,你到京之前,公主一直在臨摹法王所獻你抄的經書。”
他招招手讓元衿走到自己跟前,當著眾人的麵親昵抱住了小小軟軟的女兒。
“五公主聰慧勤奮,你到京之前所獻經書皆已抄完,她和朕念叨好幾次了,說你字好還要跟著學,以後你除了尊奉太後禮佛也多為公主抄寫書吧。”
巴拜特穆爾彎下腰稱是,周身縈繞著謙和平穩毫無諂媚之氣,讓舜安彥不由在心底感歎,自幼長於**王之下的人當真與眾不同。
康熙問元衿:“這下有事乾了吧?”
元衿笑著點頭,換來他剜了一眼。
“那就多練字,彆老拿著棋盤折騰你五哥哥,給他留點麵子。”
大阿哥率先笑了出來,接著是太子、三阿哥和四阿哥,再後來蔓延至小阿哥們和幾位公主。
被點到的胤祺倏然漲紅了臉,連後脖子都變成了豬肝色,他站起來結巴著反駁:“皇阿瑪!兒臣是陪五妹妹玩兒,沒沒沒有下不過她!”
“玩兒?玩兒能在過去一個月輸妹妹三十一盤嗎?”康熙揮揮手讓胤祺趕緊坐下,“你可彆再說了,朕都沒耳聽。”
又瞧瞧一群兒子們,“你們也彆笑老五,當朕不知道你們的敗績呢?”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太子說:“但願五妹妹以後心思都用在練字上,彆拿著棋盤找我們這些做哥哥的了。”
三阿哥抿了抿唇,瞧了太子一眼後溫和道:“看來就剩我這個做三哥的了,皇阿瑪,兒臣做完您布置的河道文章,定要抽出時間來和五妹妹下一盤,替咱們這些做兄長的掙點麵子回來。”
這話說出後,可見太子的臉色黯了黯。
康熙似乎是沒有察覺,隻點點三阿哥說了聲好,並約定他和元衿對弈之日,自己定要親臨旁觀。
八月的秋風夾著果香穿過無逸齋,播撒著若有若無的暖融氣氛。
康熙又說笑了幾句,叮囑過翰林要對皇子公主以外親貴多加照拂後,便起駕回清溪書屋。
太子再次作主,為新多出的人安排座位。
巴拜特穆爾是被重點安排的人物之一,太子本想安排他與蒙古科爾沁喀喇沁等部來的小台吉們混坐,可那些蒙古子弟不等太子開口,就默默退開了三尺。
倒也不是他們排擠巴拜特穆爾。
神童的赫赫威名在蒙古人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據說他天賦異稟,十歲便精通滿蒙藏漢四種文字。
過去蒙古貴族是不興讓孩子學這些的,可近年來掌握滿漢文字成為與朝廷溝通的必要條件,各家王公多是趕鴨子上架逼自己隻愛騎射的孩子去識文斷字。
馬背上長大的孩子不願學,父母就拿法王座下神童來說事。
來京的這些小台吉今兒看見了“彆人家孩子”的真人,都如看見噩夢一般避之不及。
太子不好直接訓斥他們,就把目光轉向了另一個新來的人——舜安彥。
舜安彥覺得不過是個讀書好的人罷了,他讀書也不差,沒什麼好怕的。
便爽快地捧起自己的文房與書本,坐在了巴拜特穆爾身邊。
出於對神童的尊重,他主動自我介紹:“舜安彥,滿洲鑲黃旗佟氏。”
他說的時候不自覺扯了扯嘴角,佟家這滿洲是剛抬的,全靠自己那個便宜祖父賴著老臉去求康熙換的。
“巴拜特穆爾,賽音諾顏部烏喇特大薩克旗,羅桑丹貝堅讚法王座下喇嘛。”
“久仰。”
“我也是。”
舜安彥訝異地轉頭,打量了下這位神童。
巴拜特穆爾與他見過的蒙古人不同,臉頰沒有慣常的高原紅,他皮膚蒼白到發青,與他的白麻衣襟融為一體。
“您……聽說過我?”
舜安彥不敢信自己的微名會傳至蒙古。
“佟家是清廷皇帝母家。”
他輕輕抿了抿唇,淡然一笑,“法王並非不食人間煙火。”
舜安彥輕嗤了聲,想著這神童不似他外表這麼超然脫俗。
翰林已開始授課,書房諸人進度不一,每人取出的書本也不同。
本來的舜安彥已讀過朱子,可穿來的“鄢洵”在養傷的日子裡溫習過功課後,並不滿意原主的學習方式。
簡而言之,學得不精細很粗糙。
“鄢洵”自幼沒有在哪門課裡得過第二,他有一套自己的記憶方法,能很快挑出書本裡的重點。
他取出一支小狼毫並一疊白紙,翻動書本時不時記下兩筆,半個時辰後便已讀完這天的進度。
他放下筆預備休息會兒,順便抬眼瞧瞧書房裡其他人。
那位疑似同穿的五公主元衿好像也完成了,她正轉著筆杆,支著腦袋和四公主咬耳朵。
翰林路過她時取過桌上的紙張後問:“五公主今日隻抄過了詩經,那老子為何不看?”
四公主抬起頭說:“五妹妹不喜歡老子,一句都背不下來,師傅放過她吧。”
黃老之道不在儒家經典中,本就是加出來試探皇子公主愛好的,翰林便不堅持。
這也對得上。
他上學時聽愛慕元衿的同學說過,元衿偏科,喜歡的必考第一,不喜歡的科連作業都不抄。
又對上一項。
舜安彥眼見五公主眉歡眼笑,不帶人間憂愁,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她如果真的過得還不錯,可稍稍緩解他長久的愧疚。
舜安彥收回目光,落在了自己雙手上。
一雙不聽話的手,當初沒握好qiang,後來也沒握好方向盤。
就挺無用。
他重新提筆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