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回過頭來,看著笑語盈盈的元衿。
這大半年她活潑了許多,變得愛笑愛鬨愛跳,雖然還是一如既往地好性子,可那般內裡散發出的快樂是往昔不可相比的。
他一度以為,日子又回到了七八歲的時候,左手牽著弟弟右手牽著妹妹,在永和宮的院子裡撒歡,還故作大人的說自己從不和弟弟妹妹搶額娘的寵愛。
但那日在疏峰,看見元衿和胤禟悄悄比手勢時,胤禛終於明白過來。
不是日子回去了,而是日子滾滾向前,進的太快,以至於他措手不及。
他本是要質問元衿許多事的:如何搭上的老九?如何和舜安彥認識?舜安彥那廝又如何開罪了她?
還有,還有最重要的是,如果要人幫忙,為何找老九而不是找他?
這事困擾了他好幾日,日夜撓心,夜不能寐。
可正如元衿深知的那般,胤禛隻冷著張臉無甚表情,坐在書桌前直直盯著她半晌。
然後才指著對麵的一張椅子淡淡說:“你坐。”
元衿沒聽他的話,而是用小胳膊去搬動一張黃花梨椅子,要往胤禛身邊擠。
胤禛頗為錯愕,頓了片刻後站起身來,替她搬起了椅子。
“搬哪兒?”
“你凳子旁邊。”
“乾什麼?”
“陪四哥抄寫啊。”
胤禛端著椅子愣了會兒,才把椅子放在自己書桌後。
元衿邁著短腿坐了下來,化開一塊青鬆墨,懸著手磨了起來。
她如今身量矮,磨墨時總會弄到袖子,胤禛看不過眼,伸手來替她挽了挽袖子。
“小心點,你就這一個月毀了幾件衣服的袖子了?”
元衿瞧了一眼,袖口果然又沾上了一點點黑色墨跡,她皺皺鼻子說:“在福居廟都是自己研磨嘛,容易弄到,等我再長高點就不會啦。”
胤禛無奈笑了笑,問:“你每日都去福君廟打擾神童,彆人也不把你趕出來?”
“他趕我做什麼?我就是抄抄經書。”元衿提筆寫起了經文,“再說他忙著抄皇阿瑪要的經文,從來都不出現,每日都會把新的經書放在正殿紫檀桌上。”
她飛速寫了一頁舉起來給胤禛看,“四哥哥你瞧,我寫的怎麼樣?”
“涅槃經。”
胤禛接過細細瞧了眼,元衿的字在這半年的進步除了神速再無彆的詞可形容,那天連三阿哥胤祉也悄悄說,五妹妹再這麼練下去怕是連他都比不過。
“寫的很好,還是摹的巴拜特穆爾的字嗎?”
“當然。他的字比我最早在皇祖母那兒得到的那版更精進了,以前隻是沉穩,現在還有點點……”
元衿抿了抿唇,仔細思索了下,才鄭重說:“有點豁達在。”
胤禛略有所思,指節扣在書桌一角半晌後,沉然道:“你還是少去去,不過是幾頁字,讓人給你送去,或你派青山他們去取,在疏峰練也是一樣的。”
元衿裝作無知,問:“怎麼了?”她甜甜一笑,“我挺喜歡福君廟的,很安靜。”
胤禛彈了下額頭,“小傻子,那地方的安靜又豈是一般的安靜。”
到底是心疼妹妹,他把話說穿了點破了講出來:“皇阿瑪不喜歡巴拜特穆爾,那裡的事你少沾染。”
其實於這事,元衿心裡早有計較,但看冷清的福君廟連個伺候的太監都沒有,便可知康熙的不喜和故意冷落。
可仗著自己八歲的外殼,元衿故意忽略了這點。
她看中福君廟哪裡是為了那幾疊字,大半原因是因為舜安彥的事心中煩悶無處可發泄,小半原因則是最近書房裡的氛圍,兩相疊加下,素來愛熱鬨的元衿想找個地方靜一靜、想一想,這才相中了福君廟。
至於那神童敏敏出現與否,如何出現,甚至是否會留新字帖給她,其實都不重要。
她鼓鼓嘴說:“我注意點就好啦。”
“你要注意的事多了。”胤禛也取了支筆,理了理筆尖沾滿墨汁跟著她抄起經書來,“前幾天書房裡,九阿哥與三阿哥打了嘴仗,大阿哥偏幫九阿哥,五阿哥和稀泥,太子覺得兩邊都該打五十大板,你呢?”
元衿眼神黯了黯,她所躲避的書房氛圍與這件事有莫大的關係。
自從那日馬場的比賽結束後,書房的硝。煙味陡然濃重了起來,胤禛說的九阿哥和三阿哥打嘴仗已經是其中很小的一場碰撞了,最興師動眾的其實是有一日太子和大阿哥就永定河水患的文章“討論”起來,最後還引來了兩位大學士裁判。
她故意裝了傻,“打個嘴仗而已,我和五哥哥隔三差五打嘴仗,三姐姐四姐姐每天都要鬥上幾句,可轉眼還不是一起開開心心的。”
胤禛手裡的筆停了下來,一滴濃墨落在紙上,他意味深長地把寫毀了的紙張揉成一團丟到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那我怎麼沒見三阿哥和九阿哥打完嘴仗,和你與五阿哥似得一起去吃羊肉鍋子?”
“可能是因為九哥哥不愛吃羊肉鍋子吧。”
胤禛擱下了筆,“元衿怎麼知道九阿哥不愛吃羊肉鍋子的?”
元衿眉心一跳,沒成想四阿哥竟然在這裡等著她。
見她半晌不回話,胤禛肅起臉來質問:“你對胤禟是怎麼看的?”
“九哥哥就比我大一個月,他愛偷偷磕瓜子很有意思,我搶過他幾粒。”
元衿端的是一張天真無邪小女孩的臉,把裝傻充愣做到了極致。
胤禛仍不放過她:“那他剛過的生辰你的禮到了嗎?”
“當然到了。”
元衿已準備好等著胤禛繼續問,可胤禛卻閉上了嘴巴不開口,隻用審視的目光看她。
一場艱苦卓絕的心理戰。
元衿決定主動出擊,“四哥哥猜猜我送了什麼?”
胤禛不動聲色,目光如水,嘴角噙著絲笑看著妹妹,然後指節叩了叩桌上的一疊紙說:“論語。”
元衿心裡咯噔了下,但她是資深演技派,這點考驗而已,就算對麵是未來雍正又如何,今年也就是區區十二小屁孩一個,她擋的住。
元衿一本正經地胡謅起來:“論語乃儒學經典,四書五經之首,天下學子士人無論天才還是榆木都要從論語開始,無論是明理還是明經都要靠這本薄薄的小書,我思來想去送這最不容易出錯,也最合適,所以我就……”
“嗯。”
她口若懸河,偏偏在這裡,胤禛突然插出個淡淡的“嗯”,讓戲精元衿斷了一下。
演戲最忌被人打斷,那種一氣嗬成的氣勢被突然打斷後就很難再續上。
頂著胤禛比白開水的眼神演戲本來就得發揮勇奪競爭奧斯卡的演技和勇氣,被打斷後,元衿奪獎的精神便如潮水般撤退。
胤禛挑起書桌上的紙張,剛才的墨跡已經慢慢乾透,他晃了晃問:“怎麼不繼續了?”
元衿扁扁嘴,水盈盈的眼睛撲哧了兩下,換來胤禛一哂笑。
“老五傻乎乎,你以為我也傻乎乎的?小元衿啊……”
他學著胤祺叫元衿的語氣,用薄紙敲了敲她的發揪。
“我兩一母同胞,我要是傻,你還能聰明?他看不出九阿哥那幾份罰抄是你的字,我會看不出來?個子沒見長,心眼卻長得賊快。”
又攻擊她身高!
可元衿沒機會在這事上和四哥爭論。
眼瞧著胤禛又要開始那長篇大論的叨叨,元衿心裡直哆嗦。
她四哥的叨叨一旦開啟便如開閘的洪水,不把她叨出個六七□□,絕對不可能停下。
她抱住頭趴在書桌上喊:“啊呀,我就是多練幾份字嘛,四哥哥最近練字比我還勤快呢,你說說你是為什麼?是不是皇阿瑪要帶你們去南邊?”
前·奧斯卡影後角逐者元衿突然又有了爆發式靈感,重新殺進了決賽圈展現出了精湛踏實出神入化的演技:“你彆瞞著我,彆騙我啊,我都聽皇祖母說了,那個什麼金陵貢院有幾萬個學子各個都是鳳毛麟角,皇阿瑪要帶你們去和他們比比,你肯定是怕比不過才這麼練的。”
說到這兒,元衿突然就心酸起來,“其實比不過就比不過了,能去金陵貢院看看就很好啊,像我,練那麼多破字,皇阿瑪也不說帶不帶我,哎……那金陵貢院幾萬人得多大啊。”
胤禛撇了撇嘴,想讓她把話題繞回來,“不是金陵貢院,是江南貢院,其在金陵,是天下貢院之首,可容兩萬餘人參考。皇阿瑪明年春天南巡,會親臨江南貢院,諸皇子屆時都會在貢院揮毫作詩。”
“有我嗎?”
胤禛被她逗笑,搖搖頭,“你是公主啊。”
“公主怎麼了?我不玩了,寫什麼寫,皇阿瑪白誇我字寫得好了!”
“元衿!不許胡鬨!”
“太氣人了,你們明年春天都走了,我怎麼辦呀!”
“你就在園子裡陪陪祖母陪陪額娘。”
“不要,我要去找他去,不能把我扔這兒。”
“不許去!”
可胤禛完全攔不住她,小人兒如一陣風般從屋裡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