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安彥前世評價元衿最會裝腔作勢,摸不清底細,也不會把不快放在臉上。
今日在山間遊玩,他知道自己當初就沒看錯。
元衿的不快不適隻有剛才在馬上的那一點點時間,很快就變回了驕矜善言的五公主,會指揮他去泡茶,會噙著笑意和巴拜特穆爾介紹茶樹和桂花。
到晚膳前,舜安彥把他們送回了行宮,先是送元衿,然後送巴拜特穆爾。
到了那間寥落的院子,舜安彥讓巴拜特穆爾等一等,自己派人去替他傳膳。
巴拜特穆爾點點頭,但又叫住了他:“佟少爺。”
“什麼事?”舜安彥停住腳步。
他一時沒說話,隻是骨節分明的手間捏著腰間的飄帶,根根青筋在手背上凸起,格外醒目。
“郡王大人若無事,先休息會兒吧。”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隨著他淡漠背誦聲,他也放開了腰間的飄帶,“佟少爺,敢問一句,公主如今還練字嗎?”
舜安彥想了想,搖搖頭。
他已經許久不見元衿練字,如今的元衿更喜歡騎馬,喜歡去書齋發呆,喜歡琢磨四公主的信。
“很多年前,師傅座下來人到我這裡收經書,他們錯拿了公主的字當成了我的。”
“你們的字是很像。”舜安彥就不大能分清。
“哈。”他垂頭笑了笑,緩緩說道,“可師傅認得出來,他說,肉身在世,便有根便有念便有執,便有不同的動靜和氣韻。”
他似乎在說字,但舜安彥知道,他又不在說字。
“公主知道你來,和萬歲爺胡鬨也要留在杭州。”舜安彥點到為止,隻提了這麼一句。“巴拜特穆爾,安安靜靜做你的郡王,執行安北將軍台的命令。”
他涼薄地回答:“我割了故土,舍了故寺,脫了僧袍,該做的我都做了。”
兩人攤開到此,舜安彥生出了煩躁,把在漠北沒有說出的話說了出來:“巴拜特穆爾,在法王去世時你安得什麼心,你當我不知道嗎?若不是國公爺帶了兵來,你們會在法王駐地做什麼?”
巴拜特穆爾轉過身去,昂首對著一彎明月,堅持道:“沒有,本王對你的朝廷問心無愧,你可以退下了。”
*
舜安彥看了巴拜特穆爾多日,他們之間自從那天後連眼神交流都沒有,每日傍晚佛經對答之後,巴拜特穆爾會回到自己房中歇息,而舜安彥則會去看看元衿。
元衿不知道什麼時候得了套澄心堂紙,從杭州北上以後,除了陪伴太後去一些“規定景點”,便甚少出門遊玩,一直在自己院子裡或是曹寅李煦他們準備的地方擺張書桌寫寫畫畫。
入四月的時候,禦駕到了金陵,金陵是前明舊都,康熙一到此處便比在蘇杭要忙上好幾倍,祭陵、演武、拜佛、賞賜,皇子們跟著他也進進出出。
皇太後也是如此,康熙為她準備了十萬貫銅錢,她擔負起了朝廷的門麵前往各處寺廟進行散財佛爺的行為。
但元衿沒跟著去,她說一路玩下來兩個月身子不適,繼續找地方寫寫抄抄。
在金陵,元衿選地方便不再隨機,她每天都往大報恩寺的琉璃塔去,說是喜歡那裡佛鈴叮當、登高望遠的感覺。
舜安彥這天來時天色都已經發黑,他爬了兩層才看見元衿,琉璃塔寺的第三層裡收拾的簡樸清淨,雖然天色已晚塔內黝黑,可青山替元衿點了燈。
她還在寫。
“小心傷眼睛。”舜安彥把自己的燈籠也舉起來,替她照亮紙麵,“你的字好像不如以前了。”
元衿白了他眼,“練字如練功,一日不練都會鬆,更彆說我很久不練了。”她寫完最後一句,收筆又怪他,“都是你,我南巡以後天天玩,一個字都沒寫過。”
“這都怪我?”舜安彥氣得仰倒,支著額頭伴著琉璃塔寺的風鈴聲哼哼了幾聲。
慎興永拎著個食盒站在樓梯那兒張望,青山過去接了來交給舜安彥。
“彥少爺今天送什麼好吃的?”
舜安彥每次來都會帶點點心,元衿食量小,常常分給青山她們。
“今天沒有青山姑娘可分的了。”舜安彥笑著打開食盒,拿出一盤餃子又取出一壺醋,“公主吃不下的都歸我。”
“乾什麼?那麼小氣?”
元衿看了眼餃子皺皺眉頭,“我吃不了幾個。”
“有醋料在,我能都吃完。”舜安彥取了兩個小碟子,分彆滿上,“餓了,我要開吃了。”
元衿敲了下他的後脖子,“你給我陰陽怪氣個什麼勁!”
“你再抄下去,我下回就提醋缸來喝了。”舜安彥夾了個餃子浸滿醋一下全塞進了嘴裡,“好吃,真好吃。”
元衿無奈笑了,也夾了個咬了口,“咦,酸菜豬肉餡。”元衿不愛吃這個口味,“我以前最受不了的餃子是西葫蘆餡,真的,一口都吃不了。”
“嗯哼,我可以吃。”舜安彥又夾了一個,還是蘸滿了醋。
他一個人吃了大半盤,元衿看著他難得的沒有吃相,浮出探究玩味的笑容。
“好吃哦?”
“好吃啊。”
“那你把醋都喝了!”元衿提起醋壺往他嘴裡灌。
舜安彥不要臉,竟然長大口接,幾口灌下去連聲咳嗽。
“你是不是傻子,還真喝啊?”
“我都喝了,你還不出去走走?禦駕不會逗留在金陵太久了,五月前回京,六月禦駕還要去熱河。”
康熙有時候就是個多動症,京城的天地仿佛紮他龍臀,隔三差五他就要出去浪一浪。
“玩得夠多了。”元衿懶懶地回了句,把眼前紙歸攏成一疊,放在舜安彥的燈籠蠟燭上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