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千金。”在舜安彥的方向,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巴拜特穆爾很輕地歎了口氣,“我但求長聽。”
胤禛聽到這句,眼神霎時犀利了起來,他與舜安彥交流了一個眼神,而舜安彥暗暗給他比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舜安彥隻看向元衿,她纖手扶著帷帽,背脊筆直,像草原不屈的勁草。
隻聽她清脆的聲音高聲說:“佛家有三昧,貪嗔癡。癡為煩惱所依,執妄所起,佛家修行要滅不明、斷愚癡,欲得淨土,當淨我心,我說的,可對?”
巴拜特穆爾點了下頭,元衿所說都是佛家的淺表道理,即使是剛入門的僧侶也能輕易說出這些話來。
她的學識不會止於此,巴拜特穆爾知道,舜安彥知道,眾皇子也知道。
“癡者為金,不癡者為浮萍,即是說的這條道理。”
她扶著帷帽緩緩走向大殿正中,正中上方有一扇天窗打入一縷陽光,陽光撒在帷帽的金線上泛出金光。
“可我看來,癡,也可分為真癡,物癡,情癡。說文曰,癡者不慧也,即是真癡,世上總有不幸之人天生不慧,是人多有嘲笑故而曰癡。而其他的癡不過是後人從真癡上展開而來的說法,物癡是執迷於某樣東西,情癡是執迷於某種情感,那嗜欲呢?嗜欲者是否是癡呢?”
古代辯經這件事頗有些自說自話的感覺,即使是在現代辯論裡,辯論者提問也都是自問自答的設問句,故而當元衿最後以問句為結尾時,眾人都以為她還有下文。
但她停了下來,隔著帷帽,舜安彥能看到她盈盈的美目直視著巴拜特穆爾,是在等待他回答。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情緒,在舜安彥讀懂的那刻,心底湧出了止不住的嫉妒——是珍惜,元衿對巴拜特穆爾的珍惜。
“莊子大宗師有雲……”
巴拜特穆爾說了八個字後突然噎住,在空曠的大殿裡他愣愣地看著元衿,身後逐漸響起各種七嘴八舌的嘈雜聲響。
“怎麼回事?公主怎麼發問了呢?”這類質疑的聲音很小,畢竟元衿是皇家公主,更是太後的心尖尖,隨便議論搞不好就要落下個大不敬之名。
“這可是辯經,論的可是佛法,郡王怎麼提起了莊子,這年頭難不成佛道不分家了嗎?”這類的質疑聲音就高昂了許多,尤其是剛才被壓在下風的住持弟子們,此刻恨不得殺上來吐幾口唾沫在說錯話的巴拜特穆爾臉上。
良久,巴拜特穆爾回頭瞥了眼那些質疑他提老莊的人,不屑地說:“你們可以在大大小小的佛寺裡藏財神廟,我怎麼就不能提一句老莊了?嗬。”
“你強辯!”一小沙彌忍不了,直接捋起袖子就要和巴拜特穆爾乾架。
巴拜特穆爾退後了步,突然轉向了康熙,說:“嗜欲深者天機淺,嗜欲淺者天機深。下臣自幼被人許為神童,凡事爭強好勝,今日也是如此,言行無狀下卻是一種癡,好勝之癡。”
這位風姿無雙的白衣郡王在眾目睽睽下,膝蓋直直地砸在了大殿的金磚智商,向康熙叩首後朗聲道:“下臣今日失禮無狀,剛才這題,公主三言兩語讓下臣醍醐灌頂,下臣認輸。”
康熙的目光在元衿和巴拜特穆爾之間徘徊了片刻後,端出了至高無上的皇帝該有的寬宏大量,“來人,賜郡王黃金千兩,迦南木佛珠百串,沉香十斤,另賜紙墨筆硯及各色絲線布匹,免賽音諾顏部一年錢糧。郡王年少多才,胸懷遠大,實是草原之幸。”
巴拜特穆爾笑著行三跪九叩之禮,又命自己的下屬一起給“至高無上的大皇帝”謝恩,再三訴說了草原民眾對康熙的感恩後被太監們帶了下去。
這番操作在南方眾人眼裡屬實有些奇怪,不少圍觀的人竊竊私語,都在互相問剛才公主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而住持的弟子們臉色則十分難看,表麵上這個蒙古粗人認了輸,可他到底哪裡輸了呢?誰也說不上來,從辯經上說,他這輸認的莫名其妙,那番說辭更像是一種自我的頓悟。
這就讓他們更不爽了,從不可為外道的真實心思來說,這群南方僧侶看康熙等北來的滿人都覺得是粗人沒文化,看巴拜特穆爾這種北到說不清地名的蒙古人那更是鄙夷,結果人家竟然硬生生在自家地盤上“頓悟”了?
就在他們心思百轉千回,牙根也恨得癢癢的時候,元衿扶著帷帽笑吟吟地問:“皇阿瑪,女兒贏了,有賞嗎?”
康熙打量了她一眼,捋著山羊胡笑眯眯地說:“賞?賞你什麼?你要什麼賞?朕憑什麼賞你!”
“女兒贏了,竟然沒有賞?皇阿瑪不公!”
元衿撒起嬌來時一副小兒女的可愛模樣,惹得一眾圍觀之人將剛才對巴拜特穆爾的種種好奇猜測蓋了過去,都轉向了對這位突然出現又敢和北方神通正麵相對的公主。
康熙哈哈大笑,大手一揮說:“回去朕再賞你,朕的固倫公主。”
現場的滿洲人也紛紛發出驚呼,南人大多不知道什麼是固倫公主,互相耳語交流了番後,得出了固倫公主等於長公主的結論,便也加入了滿洲人驚呼的隊伍。
而屏風後更是發出一陣騷動。
跟來南巡的後宮們此時都有些坐不住了,五公主受寵是眾人都知曉的事實,但後妃之女破格封為固倫公主在本朝卻從未有過。
而且外人不知道,宮內卻早有風聲,這五公主的額附已經快定了是佟家的長孫。一個連外撫蒙古的辛苦都不用受的公主要頂上固倫公主的頭銜,這屏風後的不少人心裡的酸味怎麼也壓不下去。
此時,皇太後和德妃的神色都極其凝重,尤其是德妃,她稱病多年甚少出來走動,這次南巡也極少像宜妃等人般緊跟禦前。
今日會來,原本就是因為巴拜特穆爾的出現而心頭有些不安,在看到舜安彥的那刻,她當機立斷叫貼身宮女去找元衿,還把自己的帷帽也給送了出去,沒想到元衿這丫頭還是惹了是非。
她往外瞧了眼,除了那個在和親阿瑪撒嬌的女兒外,還有個杵在那兒的舜安彥。
不知道這個傻孩子明不明白,皇帝說要給元衿固倫公主,就意味著同時要賜婚了。
隻聽康熙接著說:“你自小在太後膝下抄錄過多少郡王所寫經文,你難道不記得了?太後潛心禮佛,這些年來,神童受法王指點抄寫的佛經敬獻入宮者,朕儘數獻於太後,而那些佛經哪一本你沒跟著看過?抄過?你啊,說到底,還得叫郡王一聲師父不是?”
康熙這話說得極為高明,一是說清了巴拜特穆爾的師承淵源,二是說明了公主為何通曉佛法,三是對太後向佛再次宣揚,四則是暗戳戳地說自己孝順。
再加上巴拜特穆爾剛才寥寥數語自述往事,眾人瞬間腦補出了個神童寫佛經、皇帝獻太後、太後傳公主、公主有天賦的大戲。
有好事者這時甚至說出了“緣分”這兩字。
德妃揉了揉太陽穴,然後看向了太後。
太後此時比德妃更無奈,剛才她讓趙進壽送出去的茶湯是受舜安彥之托送的,為的就是把住持換下來,好讓舜安彥和巴拜特穆爾辯經。
俗話說不癡不聾不做家翁,太後對元衿去福君廟和找舜安彥的事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小孩子養在膝下,有些心思孩子不說,她這個做長輩的總會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所以舜安彥讓胤祺遞話來求,她立馬就答應了下來,成功把住持弄走,想把場子留給舜安彥。
結果元衿竟然自己殺了出來。
太後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眸在和德妃對視一下後,立即就閃現出了然的光芒,兩人同時達成了一致;在元衿和康熙之中任何一人說出更多話前,把元衿帶走,讓康熙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