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個人認為,看這章的時候可以聽聽蘇打綠的《故事》。讀蕶蕶尐說網讀蕶蕶尐說網
房間裡,紅提握著福端雲的手,姐妹一般低聲地說著話,許多時候,都不免說起“相公”的問題。紅提並不否認,順著她的話應下去。
過得一陣,寧毅將烤好的叫花雞從旁邊房間搬出來了,除了叫花雞,這次來呂梁,他的包裹裡還有幾個水果罐頭,他也都拿了出來作為晚餐。三個人——兩個衣著正常,一個身上還在散發著臭氣,就那樣坐在桌前吃起來。
飯桌前的話題裡,寧毅發現,這位福端雲的思維在某一方麵還是正常的,譬如說她對於寧毅方才說的“他與紅提成親”這一認知不會忘記,但對於村莊和她自己眼下的狀況,就已經不清楚了。她還能夠說出村子裡每家每戶“昨天”發生的事情,似乎到了今天,大家就都因為一些事情出去串門了,偶爾也會說起她婆婆叫她做些什麼事情……
對於自己身體上的異狀,無論是瞎了的眼睛還是沒了的牙齒,又或是因為便溺在身上導致的汙穢與惡臭,她都沒有察覺。隻有生理上的感覺騙不了人,她明顯很餓,東西忍不住吃得很快,有時候差點噎到,她便尷尬地朝兩人笑笑,然後對寧毅與紅提說好吃。又問起這是哪裡的好東西啊,寧毅與紅提便說是江寧帶過來的。
一直到吃完了東西,太陽還沒落山,福端雲跟他們聊了一陣村子裡的狀況,告辭回去了。臨走的時候握著紅提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囑了她一些事,例如讓新姑爺不要受了委屈,家裡若有什麼東西沒有的,便到她家裡去拿。兩人目送著她走向村那頭的一間房子。
由於之前沒有細看。如今才發現,整個村子裡隻有遠處那間房間是好的,似乎這幾年裡還有修補過。紅提領著他過去看了一眼,那房間之中東西都頗為汙穢,但看起來卻經過一定的整理,床鋪上的破被子也疊得整齊了。大概是紅提剛才過來做的,床邊放了一個袋子,也是紅提的乾糧袋。
“她一個人住。”紅提說道。
寧毅點了點頭,握了握她的手。
因為這件事情,紅提的情緒並不高。兩人走出村莊時,看見在遠處的樹林邊、山坡下,福端雲也走到了村子邊緣,朝著東邊的方向望過去。
然後她坐在那裡,似乎在等著什麼人回來。
“端雲姐隻比我大四歲。”吸了一口氣,紅提如此說了一句,笑了笑,但隨後她也發現笑的情緒未必適合這裡。“立恒你應該猜到了,她相公跟婆婆都死了。相公是先死的,那一年鬨饑荒。到處搶糧,打來打去,她相公是為了保護村子死的,臨死之前叫她照顧好家裡的老娘,但那個時候我跟師父從外麵回來,她其實就已經瘋了。”
“嗯。”寧毅低聲應了一句。
紅提停頓了很久:“她瘋了以後。還是很孝敬家裡的婆婆,種地、做事、洗衣做飯、服侍老人。那時候她也還會打理自己,隻覺得……相公是去汾陽了。就前一天出去的,有時候想想,我們覺得她這樣其實也好……然後那兩年裡,發生了很多事情,村子守不下去,後來破了,大家轉去青木寨,師父也死了,端雲姐跟她婆婆,我也一直以為她們死在那些大亂裡了,一直到幾年後我回來,發現她一個人在這裡住著……”
“怎麼……沒把她帶回寨子?”
“帶不回去。”紅提並攏雙腿在這邊的草地上坐下來,看著那邊的人影,“帶回去就發作了,像是要死了一樣的鬨,用腦袋撞柱子,咬自己的舌頭。她一直記得這裡,說相公和婆婆出去了,讓她在這裡等他們回來,她隻能住在這裡。其實……端雲姐以前很漂亮的,山匪過來的時候,婆婆死了,她沒有死,後來那些人對她做了些什麼,我也想得到,她後來變成這個樣子……後來變成這個樣子……”
紅提的眼睛眯了眯,目光變得淩厲起來:“她還是會做很多事情的!做家務、洗衣服、種地,其實都會,她在那邊種了很小的一塊地,還有收成。這種樣子是她自己故意的。她把很多事情都忘記了,可是下意識地記得這些,因為她這個樣子,那些山匪就不會碰她……她的那塊地有時候種到一半,就會被附近來的人給糟蹋了,她就種上新的,我有時候過來看,給她送點東西,若是有人把地給毀了,我就去這附近找人,有時候能找到,有時候找不到……有一次我過來得晚了些,路過這邊的一撥人將她家裡的一點點吃的也都搶走了,地裡又沒收成,端雲姐已經被餓了四五天,我都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她還活著……”
“……”寧毅看著遠處夕陽下的那個瘋女人。
“也有好事……早幾年的時候,大概三四年以前,過這邊的一個瘸漢子想安頓下來,端雲姐是個瘋子,但他好像是……看上她了。就呆在村子裡,他還是很照顧端雲姐的,我偷偷看了一段時間。但端雲姐認得人,平時裡跟他打招呼、說話,都很好,那瘸漢子想上她的床,她就不準,每隔一段時間,那個瘸子忍不住了,就對她用強,端雲姐就像死了一樣……到第二天就把這事情忘了,一樣打招呼。其實我覺得,有人照顧她還不錯……”
寧毅幾乎不想問,但還是低聲問了一句:“那個瘸子呢?”
“他們一起過了兩年。”紅提平靜地說道,“後來有一天我過去的時候,瘸子已經被殺了,一個……一個從遼國逃過來的家夥臨時住在這裡,可能已經過了好幾天,那時候端雲姐還沒顯得這麼老,我看見……我看見他拽著端雲姐去溪邊。要把她洗乾淨,端雲姐就一直掙紮,她把端雲姐綁起來,端雲姐就用腦袋往地上撞,牙早就撞掉了。眼睛也撞瞎了……其實那個瘸子對她用強的時候,她就沒這樣過……”
她沒有對這件事繼續說下去,也沒有說那個家夥的下場。隻是過得片刻,才呼了一口氣:“可是我隻能偶爾來一次這邊,送點東西……這邊很亂,已經不太適合當落腳點。如果派人過來照顧端雲姐,可能又會為了端雲姐,死了其他人。端雲姐她……應該已經活不了多久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看到她死了,求個解脫呢。還是繼續這樣子活著。其實我們看著她,也許會覺得她很可憐,可誰知道她現在是不是比清醒時開心得多呢。不管經曆再難的事情,第二天她也都忘記了……”
“立恒……”她笑了笑,對著坐在旁邊的寧毅說道,“我不想跟你說這些事,呂梁山是這樣的,早就說過了。你也知道了,但這些事我不想說太多,知道太多以後。總會不開心。而且……你會……嗯……”
她斟酌一下,沒有將後麵的話說出來,片刻之後才道:“其實我是在這裡長大的,山裡人都這樣活過來的,什麼事情都見慣了,沒什麼的……”她道。“寧立恒,我教你武功。是你的師父,這個時候你把我當成你的師父。好吧?”
說這些話時,她的臉色也微微變得嚴肅起來。寧毅與她初識時,她多有這樣的嚴肅和冰冷,然而逐漸接觸之後,她就變得溫暖起來了,就算板起臉,也難有幾分架子,隻有在此時,寧毅才重又見到了在那小院之中仿佛還有戒心的陸紅提,她抱著她的劍,坐在那兒,望向遠方。
然而,她又並非真正抗拒著寧毅,在山裡的許多年,人們都是這樣過來的,她也真的是……什麼事情都見慣了,那種見慣極扭曲,又真的極為平常,令人產生格格不入的距離感。她臉上的冰冷甚至連傲嬌都不像,既非悲傷、又非堅強、不願拒絕、卻又無法親切。隻有這一刻,她是真有些像是個笨拙的山裡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