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清涼,自礬樓的高處望出去,能夠看見小半個汴梁城的燈火光芒,一座座的庭院、條條的街道,水路上的船燈將暖黃送上夜空。音樂聲不時傳來,是礬樓的歌女們在表演中唱的“猶記紅船徑,日日載煙花”之類的溫軟句子。
房間裡燈火明亮、紗幔輕搖,宋永平正舉起酒杯與寧毅對飲。在房間裡還有兩位女子,寧毅身邊的是師師,而在宋永平旁邊的是一位名叫靳如煙的女子,比師師年輕許多,屬於礬樓正當紅的才女,去年宋永平在京城時,兩人就曾認識,此時也就叫了她來作陪。
原本就出身官宦人家,又是弱冠之年中舉,接下來便補了知縣實缺,此時的宋永平,稱得上少年得誌、意氣風發。這一次乃是當地知州備齊了一批貢品,著宋永平上京呈獻,暗地裡則是看準了宋永平在京中有些關係,轉托他上京辦些事情,也算得上輕鬆又露臉。人生如此順遂,年輕人的言語之中,也多有指點江山的豪邁。在謝過寧毅在京中的幫助,隨口談過些詩文之事後,他也說了一些對竹記的看法。
“……小弟遍觀曆史,自古以來,單純經營商事,總是難以長久的。小弟家中也有些生意,但都是點到即止,夠用就行。當然,姐夫在汴梁這邊,對於此事,必然是明白的,於竹記的考慮,也必定比永平更加周祥。例如最近一年來,竹記說書的事情,去軍中宣揚俠義武勇,小弟便十分讚同。隻是於百姓之中,是否要宣揚此事,聽說外間的議論,便有些大……凡為人做事,需徐徐圖之……”
對於寧毅。宋永平終究是沒有惡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說法,也算是掏心窩子的話了。竹記的發展太快,會引起文人的警惕,也會引起商人的警惕。宋永平繼承了家傳的做官哲學,也是在勸說寧毅,先將京城中的基礎牢固後,再擴大其它。
當然,這中間也有他不能說的話。譬如在宋永平這邊,寧毅作為相府西席,就算名氣再大,也沒有為官,在他看來,根本的原因在於寧毅終究還是蘇家贅婿的身份。而蘇檀兒是他表姐,就君子之道而言,他不能說出任何讓寧毅擺脫這個身份的話。這一番勸說先從說書開始。到文人的反應,隨後再到商人、官員時,邏輯依然是清晰的。這也是年輕人心中為之驕傲的東西,寧毅便仔細聽著,不時點頭,也與宋永平議論幾句,讚一下他的家學淵源。
不論做什麼事情,當然都需要時間。宋永平將話說到,也不指望姐夫立刻就表態去做什麼。但當然。他也希望著這場能令寧毅“受益匪淺”的談話,可以對其之前的幫助做出一些回報。兩人之後又聊了好些事情。令宋永平多少有些不滿的是,即便在這樣說過話之後,寧毅此後的問題裡,還是隨口向他詢問了一些這一年裡商戶來往的變化,顯然又是專心商事的習慣使然。
當然,既然有入贅的身份,隻好選擇經商,縱然能因相府的關係與諸多達官貴人來往,自己的身份也難升上去。對於寧毅這種行為,宋永平還是能夠理解的,以至於這一晚醉醺醺時,他還跟靳如煙說了一句:“我那姐夫,確是很厲害的人,隻可惜……身份綁住了他……”
這天晚上對於寧毅的這番說話,宋永平心中多少還是得意,以至於在不久之後的回程途中,轉往河南府拜會父親時,還有些高興地說了起來,結果讓父親宋茂給罵了一頓。
“……你這姐姐、姐夫二人能在京城豎起那樣大的攤子,又與相府有來往,豈有你這黃口小兒、膚淺言語的置喙之地!這等淺顯道理,彆人不懂,你以為右相府是個什麼地方,你姐夫豈能不懂!他如今所做之事,為父也有些奇怪,但你的這些言語,實在可笑……罷了,你將你所說話語,來來回回給我講一遍!”
宋永平被罵了一頓,也就隻好回憶著當天的事情,將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複述出來,接著又談了之後的閒聊。宋茂皺著眉頭,宋永平說著話,隨後也皺眉起來:“若……真如父親所說,事情不簡單,那……莫非相府是在備戰?”
宋茂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宋永平自己分析下去:“父親可還記得,我年少之時曾說,契丹、女真皆是虎狼之輩,示敵以弱更不如示敵以強,其時我說南北難免一戰,實則為了嘩眾取寵。到後來見識漸深,眼見遼金之間塵埃落定,我朝也有招安詔等諸多措施,每每念及打仗,心思反而淡了……”
宋茂道:“若你所說之言成立,倒是可以解釋你姐夫為何那樣擴張竹記,看來卻是相府的意思了。”
“隻是相府又何以如此篤定金人必然南下,他若押上身家,不顧後路,有什麼好處……”
官場之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考慮後路,就如同譚稹的招安詔,做好了是業績,又預防了金人南下的可能,做差了,也不至於得罪人。但竹記的發展就不一樣,屬於在利己性上極差的行為,簡直像是某些人預測到眼前就到危急關頭了一般。因此兩種備戰,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而在這其中的更多涵義,宋永平也還是想不清楚。
宋茂道:“不論他們如何去想,你所在相州,乃是北上途徑。你姐夫你跟你詢問當地商戶變化,若不是為他們竹記的生意,便是在跟你對照他手頭的情報。若為父在此地消息不錯,招安詔後,你們那邊的生意恢複極快,比之災情之前,還有提升……”
宋永平點頭:“提升了……約三到四成。”
宋茂也點了點頭:“若是金人真的南下,且打破雁門關,北麵必成戰場,到時候。軍中仍會有傾軋,眾人為逐利、為保命,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你可記得相府在之前賑災中用的商戰手段?出自你姐夫之手,這一次,引入大量商人往北走。有商人、有錢、有利益,就有更多人有切膚之痛,若說其中有你姐夫和相府在推動,那恐怕也不出奇。”
宋永平沉默下來,宋茂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將商場之事用到這個程度,你姐夫也好。相府的那幫人也好,行事之老辣,布局之廣博,非你這黃口孺子所能想象的。虛心好好學吧。”
“那……若真會打起來,父親。我該如何去做……”
宋茂揮了揮手:“金人真會打下來的可能不大,此事關係天下,大家都會去想,你不必多慮,當好你的縣官就是,若因為此事糾纏,金人未來,你反倒誤了政事。才是得不償失。如果可能,你就忘了它吧!”
父親的話雖然是這樣說,但回去之後。宋永平還是多少留心了這件事,他看了幾本兵書,詳細勘察了治下地形,又計算了糧食儲備運轉、士兵輸送等事情。到得不久之後,反而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但這是後話,暫不再提了。
時間收回礬樓的夜晚。靳如煙並非絕對的清倌人,對於宋永平這種年輕有為的官員。往日裡又有些香火情的,並不拒絕。當天晚上宋永平喝醉。與靳如煙離開之後。寧毅與師師在樓上的露台邊站了一會兒,風吹過來,激發了些酒意,寧毅看著滿城燈火,輕輕笑起來:“我這個妻弟,還是有些見識的。”
師師站在一旁看著他,樓下亮起的燈火中,站在旁邊的男子雙手扶著欄杆,手指輕輕敲打中,似乎有種睥睨一切的氣勢。但也因為酒的作用,許許多多的複雜心情,似乎也已在那雙眼睛裡翻騰起來。他心底的想法,手下運籌的諸多事情……但依舊模模糊糊的,令人無法靠近。
在某些身居高位的達官貴人眼中,師師也曾見過類似的神情。而她自然也是不會說出宋永平的什麼壞話的,略略笑了笑:“但他說的話,立恒卻是早已想清楚了的……”
“也談不上清楚。”寧毅搖了搖頭,“有些事情,我也希望自己估錯了,有時候也覺得可能是估錯了,那樣一來,兩年以後,我可能就該離京了。”
“離京?”
“嗯,帶著老婆孩子離開這裡吧,如果真能這樣……”寧毅沉默了許久,又想起什麼,笑起來,“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