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包括勝利,包括所有亂七八糟的事情,是我們來想的事。你們很幸運,接下來隻有一件事情是你們要想的了,那就是,接下來,從外麵來的,不管有多少人,張令徽、劉舜仁、郭藥師、完顏宗望、怨軍、女真人,不管是一千人、一萬人,哪怕是十萬人,你們把他們統統埋在這裡,用你們的手、腳、兵器、牙齒,直到這裡再也埋不下人,直到你走在血裡,骨頭和內臟一直淹到你的腳脖子——”
那木台之上,寧毅已經變得高亢的聲音順著風雪卷出去,在這一瞬間,他頓了一頓,然後,安靜而簡單地完成說話。
他說:“殺。”
周圍沉默了一下,然後附近的人說出來:“殺!”
後方眾人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來了:“殺——”
又是片刻沉默,近兩萬人的聲音,猶如雷吼:“殺————————————”卷動整片天雲,大地都在震顫。
黃河的冰麵下,有著洶湧的暗流。不久之後,山穀外出現了常勝軍大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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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令徽與劉舜仁在雪坡上看著這片營地的狀況。
營地正麵,確實有一段開闊的道路,但是到了前方,一堆堆的積雪、拒馬、壕溝組成了一片難以發起衝鋒的地帶,這片地帶一直延伸到營地內部。
然而營牆並不高,倉促之中能夠築起丈餘的防線拱衛一切已是不易,縱然有些地方削了木刺、紮了槍林,能夠起到的阻擋作用,恐怕仍不如一座小城的城牆。
“他們為何選擇此地駐防?”
“……因後方是黃河?”
劉舜仁不久之後,便想到了這件事。
宗望前去攻打汴梁之時,交給怨軍的任務,便是找出欲決黃河的那股勢力,郭藥師選擇了西軍,是因為打敗西軍功勞最大。然而此事武朝軍隊各種堅壁清野,汴梁附近不少城池都被放棄,軍隊潰敗之後,任選一處堅城駐防都可以,眼前這支軍隊卻選擇了這樣一個沒有後路的山穀。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了。
先前女真人對於汴梁周圍的情報或有收集,然而一段時間以後,確定武朝軍隊被打散後軍心崩得更加厲害,大家對於他們,也就不再太過上心。此時上心起來,才發現,眼前這一處地方,果然很符合決黃河的描述。
另一方麵,當初在潮白河畔,郭藥師本欲與宗望大軍一決高下。張令徽、劉舜仁的背叛,使得他不得不投降宗望,此時就算已經認命。要說與這兩個兄弟毫無嫌隙,也是絕不可能。在女真人手下做事。彼此都有提防的情況下,若能夠為宗望去除這個心頭之患,必是大功一件了。
“然而,此地據說駐有近兩萬軍隊,方才所見,戰力不俗,我等兵力不過萬餘人,他們若拚死抵抗。怕是要傷元氣……”商議之後,張令徽多少還是有些擔心的。
方才阻住他們去路的兩千騎兵,氣勢驚人,尤其是眾人一齊拍打的那種協調性,絕非普通軍隊可以做到。要知道戰陣之上,血氣上湧,就算一般的軍隊經過訓練,戰時也難免有人因為心潮澎湃,拿不住跟旁邊同伴的節奏,張令徽等人在戰場上拚殺半輩子。方才固然心驚,卻也在等著對方的氣勢稍亂,這邊便會發起進攻。
然而直到最後。對方也沒有露出破綻,當時張令徽等人已經忍不住要采取行動,對方忽然退走,這一下交鋒,就等於是對方勝了。接下來這半天,手下部隊要跟人交手恐怕都會留有心理陰影,也是因此,他們才沒有銜尾急追,而是不緊不慢地將部隊隨後開來。
若對方部隊全都有這樣的素質。正麵開戰都能吃光自己,何況他們還占了防守地利。
“不過……武朝軍隊之前是大敗潰散。若當初就有此等戰力,絕不至於敗成這樣。若是你我。此後就算手頭有了精兵,欲偷襲牟駝崗,兵力不足的狀況下,豈敢留力?”劉舜仁分析一番,“因此我斷定,這山穀之中,善戰之兵不過四千餘,剩下皆是潰兵組成,恐怕他們是連拉出去都不敢的。否則又豈會以四千對一萬,行險一擊?”
女真軍隊此時乃天下第一的強軍,以一萬多人守在牟駝崗,再厲害、再自大的人,隻要手上還有餘力,恐怕也不至於用四千人去偷襲。這樣的推算中,山穀之中的軍隊組成,也就呼之欲出了。
以一萬六千弱兵混四千精兵,固然有可能被四千精兵帶起來,但若是其他人實在太弱,這兩萬人與單純四千人到底誰強誰弱,還真是很難說。張令徽、劉舜仁都是明白武朝狀況的人,這天夜裡,大軍紮營,心頭計算著勝負的可能,到得第二天淩晨,軍隊朝著夏村山穀,發起了進攻。
風雪還在下,夜空之中,仍是一片黑色,等待了一晚上的夏村守軍已經發現了怨軍的異動,人們的口中哈著白汽,有人以積雪擦臉,呲起白森森的牙齒,士兵挽弓、搭起盾牌,有人活動著手臂,在黑暗中發出“啊”的短促的叫喊。
時隔兩個月,戰爭的你死我活,再度如潮水般撲上來。
沒有後退的可能了……
寧毅走在人群裡:“傳令做好開炮準備。”
“不可。”秦紹謙、嶽飛等人都在瞬間提出了反駁,秦紹謙看看旁邊的小將,目光之中有些讚許,嶽飛拱了拱手,退到後麵去。
“為何?”
“先見血。”秦紹謙說道,“兩邊都見血。”
……唯有見血,才能瞬間明白戰爭的殘酷。
寧毅點了點頭,他對於戰爭,終究還是不夠了解的。
第一輪弓箭在黑暗中升起,穿過兩邊的天空,而又落下去,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打在了盾牌上……有人倒下。
昏暗中,血腥氣彌漫開來了,寧毅回頭看去,整個山穀中火光寥寥,所有的人都像是凝成了一體,在這樣的昏暗裡,慘叫的聲音變得格外突兀滲人,負責救治的人衝過去,將他們拖下來。寧毅聽見有人喊:“沒事!沒事!彆動我!我隻是腿上一點傷,還能殺人!”
營牆外的雪原上,腳步聲沙沙的,正在變得激烈,即便不去高處看,寧毅都能知道,舉著盾牌的怨軍士兵衝過來了,呼喊之聲先是遠遠傳來,逐漸的,猶如猛撲過來的海潮,彙成劇烈的呼嘯!
兩輪弓箭之後,呼嘯聲撲上營牆。僅高丈餘的木製營牆在這種亡命的戰場上實際上起不到大的阻擋作用。就在這短兵相接的一瞬間,牆內的呐喊聲陡然響起:“殺啊——”撕裂了夜色,!巨大的岩石撞上了海潮!梯子架上營牆,勾索飛上來,這些雁門關外的北地士兵頂著盾牌,呐喊、洶湧撲來,營牆之中,這些天裡經過大量單調訓練的士兵以同樣凶悍的姿態出槍、出刀、上下對射,轉眼間,在接觸的鋒線上,血浪轟然綻開了……
景翰十三年冬,十二月初一,淩晨,搖搖欲墜的汴梁城上,新一天的戰事還未開始,距離這邊近三十裡的夏村山穀,另一場決定性的戰事,以張令徽、劉舜仁的進攻為導火索,已經悄然展開。此時還沒有多少人意識到這處戰場的重要性,眾多的目光盯著激烈而險象環生的汴梁城防,即便偶爾將目光投過來,也隻認為夏村這處地方,終於引起了怨軍的注意,展開了報複性的攻擊。
對於這裡的奮戰、英勇和愚蠢,落在眾人的眼裡,嗤笑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敬重者有之。無論抱有怎樣的心情,在汴梁附近的其餘隊伍,難以再在這樣的狀況下為京城解圍,卻已是不爭的事實。對於夏村能否在這場戰鬥力起到太大的作用,至少在一開始時,沒有人抱這樣的期待。尤其是當郭藥師朝這邊投來目光,將怨軍全部三萬六千餘人投入到這處戰場後,對於這邊的戰事,眾人就隻是寄望於他們能夠撐上多少天才會潰敗投降了。
無論如何,十二月的第一天,京城兵部之中,秦嗣源收到了夏村傳來的最後訊息:我部已如預定,進入奮戰,自此時起,京城、夏村,皆為一體,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望京城諸公珍重,此戰過後,再圖相見。
這訊息既簡單,又奇怪,它像是寧毅的口吻,又像是秦紹謙的說話,像是下屬發給上司,同僚發給同事,又像是在外的兒子發給他這個父親。秦嗣源是走出兵部大堂的時候收到它的,他看完這信息,將它放進衣袖裡,在屋簷下停了停。隨從看見老人拄著拐杖站在那兒,他的前方是混亂的大街,士兵、奔馬的來去將一切都攪得泥濘,漫天風雪。老人就麵對著這一切,手背上因為用力,有鼓起的青筋,雙唇緊抿,目光堅定、威嚴,其中夾雜的,還有些許的凶戾。
這些天來,他的神情,大多數時候都是如此的,他就像是在跟一切的困難作戰,與女真人、與天地,與他的身體,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目光中打倒他。
而似乎,在打倒他之前,也沒有人能打倒這座城池。
女真人的攻城仍在繼續。
在這之後,有許許多多的人,難言再見……()
ps:七千字,大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