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與肅殺的氣息彌漫,寒風在帳外嘶吼著,混雜其間的,還有營地間人群奔跑的腳步聲。大帳裡,以宗望為首的幾名女真將領正在商議戰事,下方,率領大軍攻城的猛將賽剌身上甚至有血汙未褪,就在之前不久,他甚至親自率領精銳衝上城牆,但戰事持續不久,還是被蜂擁而來的武朝增援逼下來了。
斥候過來通報了汴梁攻防之外的情況後,營帳內沉默了片刻,宗望在前方皺著眉頭,好半晌,才揮了揮手。
“這樣說來,武朝之中出能戰的了?夏村……他們先前為何敗成那樣?”
他的話語之中隱隱蘊著的憤怒令得人不敢接話。過得一陣,還是才從牟駝崗趕來不久的闍母說了一句:“依我看,可能是武朝人集合了所有潰兵中的精銳,欲破釜沉舟,行險一搏。”
“武朝精銳,隻在他們各個將領的身邊,三十多萬潰兵中,就算能集中起來,又豈能用得了……不過這山穀中的將領,據說乃是城中那位武朝右相之子,要這樣說,倒也不無可能。”宗望陰沉著臉色,看著大帳中央的作戰地圖,“汴梁死守,逼我速戰,堅壁清野,斷我糧道,春汛決黃河。我早覺得,這是一道的謀算,現在看來,我倒是不曾料錯。還有那些火器……”
先前收到那封書信,他便猜測背後的人與那一直在進行的堅壁清野有著莫大的聯係,郭藥師將矛頭對準西軍,不過在暗地裡,堅壁清野的諸多線索,應該是連著這夏村的。當然,作為主將,宗望隻是心中對此事有個印象。他不至於為此上太多的心。倒是在九月二十五淩晨擊破二十餘萬武朝軍隊時,武瑞營一方,爆炸了二十多輛大車,令得一些進攻這個方向的將領是頗為在意的。
女真起於蠻荒之地,然而在短短年月裡中興建國。這第一批的將領。並不因循守舊,尤其對於戰場上各種事物的敏銳程度相當之高。包括攻城器械,包括武朝火器,隻是相對於大部分的攻城器械,武朝的火器眼下還真正屬於華而不實的東西,那晚雖然有爆炸出現,最終並未對己方造成太大的傷亡。也是因此。當時並未繼續追究了。而這次出現在夏村的,倒顯得有些不同。
“張令徽、劉舜仁敗陣,郭藥師必然也知道了,這邊是他的事情,著他攻破此處。本帥所關心的,唯有這汴梁城!”宗望說著,拳頭敲在了那桌子上,“攻城數日。我軍傷亡幾已過萬,武朝人傷亡高出我軍五倍有餘。他們戰力孱弱至此,我軍還數度突破城防,到最後,這城竟還不能破?你們以前遇上過這種事!?”
宗望的目光嚴厲,眾人都已經低下了頭。眼前的這場攻防,對於他們來說,同樣顯得不能理解,武朝的軍隊不是沒有精銳,但一如宗望所言,大部分戰鬥意識、技巧都算不得厲害。在這幾日內,以女真軍隊精銳配合攻城機械強攻的過程裡,每每都能取得成果——在正麵的對殺裡,對方就算鼓起意誌來,也絕不是女真精兵的對手,更彆說許多武朝士兵還沒有那樣的意誌,一旦小範圍的潰敗,女真士兵殺人如斬瓜切菜的情況,出現過好幾次。
然而這樣的情況,竟然無法被擴大。若是在戰場上,前軍一潰,裹挾著後方部隊如雪崩般逃亡的事情,女真部隊不是第一次遇上了,但這一次,小範圍的潰敗,永遠隻被壓在小範圍裡。
汴梁城牆上,小範圍的潰敗和屠殺之後,增援而來的武朝軍民又會蜂擁過來,他們蜂擁過來,在女真人的凶猛攻擊下,遇上的又隻會是潰敗,然而第三支部隊、第四支部隊仍然會湧過來,後方援軍如汪洋大海,到最後,竟會給女真的士兵造成心理壓力。
支撐起這些人的,必然不是真正的英勇。他們未曾經曆過這種高強度的廝殺,縱然被血性慫恿著衝上來,一旦麵對鮮血、屍體,這些人的反應會變慢,視野會收窄,心跳會加快,對於痛楚的忍受,他們也絕對不如女真的士兵。對於真正的女真精銳來說,就算肚子被剖開,腿被砍斷,也會嘶吼著給敵人一刀,普通的小傷更是不會影響他們的戰力,而這些人,或許中上一刀便躺在地上任由宰割了,就算正麵作戰,他們五六個也換不了一個女真士兵的性命。這樣的防禦,原該不堪一擊才對。
但到得如今,女真部隊的死亡人數已經超過五千,加上因受傷影響戰力的士兵,傷亡已經過萬。眼前的汴梁城中,就不知道已經死了多少人,他們城防被砸破數處,鮮血一遍遍的澆,又在火焰中被一處處的炙烤成黑色,大雪之中,城牆上的士兵懦弱而恐懼,但是對於何時才能攻破這座城池,就連眼前的女真將領們,心中也沒有底了。
破是肯定可以破的,然而……難道真要將手上的士兵都砸進去?他們的底線在哪裡,到底是怎樣的東西,推動他們做出這樣絕望的防禦。真是想想都讓人覺得匪夷所思。而在此時傳來的夏村的這場戰鬥訊息,更是讓人覺得心中煩悶。
“作為一國京城,想要速戰,我承認之前是低估了它,然而武朝人以城內居民為守軍,一時間的血性或許可用,時間一長,城內必生恐慌。若真到那時,我踏平這城!十日不封刀!”
汴梁城中居民百萬,若真是要在這樣的對殺裡將城內眾人意誌耗乾,這城牆上要殺掉的人,怕不要到二十萬以上。可以想見,逼到這一步,自己麾下的軍隊,也已經傷亡慘重了。但無論如何,眼前的這座城,已經變成必須攻下來的地方!宗望的拳頭抵在桌子上,片刻後,打了一拳,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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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宗望等人為了這座城的頑強而感到奇怪的時候,汴梁城內,有人也為著同樣的事情感到驚奇。事實上。無論是當事人,還是非當事人,對於這些天來的發展,都是沒有想過的。
周喆已經好幾次的做好逃亡準備了,城防被突破的消息一次次的傳來。女真人被趕出去的消息也一次次的傳來。他沒有再理會城防的事情——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奇怪。當他已經做好了汴梁被破的心理準備後,有時候甚至會為“又守住了”感到奇怪和失落——但是在女真人的這種全力進攻下,城牆竟然能守住這麼久,也讓人隱隱感到了一種振奮。
原來,這城中子民,是如此的忠誠,若非王化廣博。民心豈能如此可用啊。
這兩天裡。他看著一些傳來的、臣民英勇守城,與女真財狼偕亡的消息,心中也會隱約的感到熱血沸騰。
——並不是不能一戰嘛!
他此時的心理,也算是如今城內許多居民的心理。至少在輿論機構眼前的宣傳裡,在連日以來的戰鬥裡,大夥兒都看到了,女真人並非真正的戰無不勝,城中的英勇之士輩出。一次次的都將女真的軍隊擋在了城外,而且接下來。似乎也不會有例外。
不過,這天下午傳來的另一條消息,則令得周喆的心情多少有些複雜。
他順手將書桌前的筆洗砸在了地上。但隨後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畢竟傳來的,多少算是好事。
夏村那邊,秦紹謙等人已經被常勝軍圍住,但似乎……小勝了一場。
周喆心中覺得,勝仗還是該高興的,隻是……秦紹謙這個名字讓他很不舒服。
仗著相府的權力,開始將所有精兵都拉到自己麾下了麼,明目張膽,其心可誅!
首領太監杜成喜聽到筆洗砸碎的聲音,趕了進來,周喆自書桌後走出來,背負雙手,走到書房門外,風雪正在院子裡降下。
“杜成喜啊,兵凶戰危,患難方知人心,你說,這人心,可還在我們這邊哪?”
他看著那風雪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杜成喜連忙過來,小心回答:“陛下,這幾日裡,將士用命,臣民上城防守,英勇殺敵,正是我武朝數百年教化之功。蠻人雖逞一時凶狠,終究不比我武朝教化、內蘊之深。奴婢聽朝中諸位大臣議論,隻要能撐過此戰,我朝複起,指日可期哪。”
周喆沉默片刻:“你說這些,我都知道。隻是……你說這民心,是在朕這裡,還是在那些老東西那啊……”
杜成喜張口呐呐片刻:“會陛下,陛下乃天子,九五之尊,城中子民如此奮勇,自是因為陛下在此坐鎮啊。否則您看其他城池,哪一個能抵得住女真人如此強攻的。朝中諸位大臣,也隻是代表著陛下的意思在做事。”
“你倒會說話。”周喆說了一句,片刻,笑了笑,“不過,說得也是有道理。杜成喜啊,有機會的話,朕想出去走走,去北麵,城防上看看。”
“陛下,外麵兵凶戰危……”
“不用說了。”周喆擺了擺手,“朕心裡有數,也不是今天,你彆在這聒噪。也許過些時日吧……他們在城頭奮戰,朕放心不下他們啊,若有可能,隻是想看看,心中有數而已。”
他不想跟對方多說,隨後揮手:“你下去吧。”
城池東北麵,降下的大雪裡,秦嗣源所看到的,是另外的一幅景象。
那是一排排、一具具在眼前廣場上排開的屍體,屍體上蓋了布麵,從視野前方朝著遠處延綿開去。
三萬餘具的屍體,被陳列在這裡,而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