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巨大的狂歡待到秦嗣源進入刑部天牢之後方才漸漸的平息下來。∈↗,..
陰雲離開,天晴了,天牢旁邊的一處院落旁,陽光在樹隙中一道道的灑下來,人影擁擠,臭氣和血腥氣都在彌漫,寧毅行走期間,拿著一桶水往身上倒。他額角帶血,緊抿著雙唇,揮開一名會醫術的仆從的手。
“我沒事!去給他們看!讓他們將身上衝一下,尤其有傷的,不能讓穢物沾到傷口!”他走到一邊,“其它大夫呢,怎麼還沒來!”
先前街道上的巨大混亂裡,各種東西亂飛,寧毅身邊的這些人雖然拿了木牌乃至盾牌擋著,仍不免受到些傷。傷勢有輕有重,但重傷者,就基本是秦家的一些子弟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憤懣者有之,哭泣者有之,寧毅卻不能停下來。他迅速地安排著各種事情,待到更多的大夫過來,他才坐到一邊,讓人給額頭上了點藥——事實上,相對於戰場之上的慘烈,這點皮外小傷,就不算什麼了。
遠遠的,有路人經過街角,從那邊看幾眼,並不敢往這邊過來。一來看起來太慘,二來很臭。
不多時,有一名護衛走過來了,他身上已經被水淋得濕透,雙目卻依舊通紅,走到寧毅麵前,猶豫了片刻,方才說話:“東家,我等如今做這些事,是為什麼?”
加入竹記的武者,多來自民間,或多或少都曾經曆過憋屈的生活,然而眼前的事情,給人的感受就實在不同。習武之人性情相對耿直,平日裡就難以忍辱。更何況是在做了如此之多的事情後,反被人扔泥潑糞呢。他這話問出來,聲音頗高,其餘的竹記護衛大多也有這樣的想法,最近這段時間,這些人的心裡大多可能都萌生過去意。能夠留下來,基本是出自對寧毅的尊敬——在竹記這麼些日子以後,生計和錢已沒有迫切需求了。
寧毅抿著嘴站起來,眾人的話語都小了些,旁邊原本就文弱的秦府子弟此時也都打起了精神,有的還在哭著,卻將哭聲停了下來。
“你們都想問這個問題。”寧毅的回答倒也簡單,“為了裡麵的兩個男人。”
他指了指天牢那邊,平靜地說道:“他們做過什麼你們知道。今天沒有我們,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子,你們也知道。你們現在有水,有大夫,天牢之中對他們雖然不至於苛刻,但也不是要什麼有什麼。想一想他們,今日能為了護住他們變成這樣,是你們一生的榮幸。”
他將話說完。又在旁邊坐下了,周圍眾人沒有說話。他們隻在片刻之後掉過頭去,開始做手上的事情。站在旁邊的護衛抹了抹臉上的水,轉身就走去往一邊幫人包紮,腳步和手上都已經堅決了許多。
這句話在這裡給了人奇特的感受,日光滲下來,光像是在升華。有一名受了傷的秦府少年在旁邊問道:“那……三爺爺怎麼辦啊。紹謙伯伯怎麼辦啊?”
“我已派人進去打點。”寧毅坐在那兒,安撫道,“沒事的。”
如此過得片刻,道路那邊便有一隊人過來,是鐵天鷹帶隊。靠得近了,伸手掩住鼻子:“看似忠義,實為奸人黨羽。”“民心所向,爾等看到了嗎?當奸狗的滋味好嗎?”“今日怎麼不囂張打人了,老子的鐐銬都帶著呢。”他屬下的一些捕快本就是老油子,如此這般的挑釁一番。
有寧毅先前的那番話,眾人眼下卻平靜起來,隻用冷漠的目光看著他們。唯有祝彪走到鐵天鷹麵前,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水,瞪了他片刻,一字一頓地說道:“你這樣的,我可以打十個。”
“好啊,你我放對,有種便來!”鐵天鷹冷笑。
祝彪吐了一口口水,轉身又回去了。
他的性格已經克製了許多,同時也知道不可能真打起來。京中武者也常有私鬥,但鐵天鷹作為總捕頭,想要私鬥基本是被禁的,話撂得太多,也沒什麼意思。這邊稍作處理,待聞人來後,寧毅便與他一同去尋唐恪、李綱等人,讓他們對今日的事情做出應對和處理。
對於秦嗣源會被抹黑,甚至會被遊街的可能,寧毅或有心理準備,但一直覺得都還遙遠——當然,也有一部分是不好去想這事——這個時候煽動民眾的成本不高,阻擋卻太難,寧毅等人要動手預防,隻能讓刑部配合,儘量秘密的接送秦嗣源來回,但刑部目前在王黼手上,這家夥出了名的無知短視睚眥必報,這次的事情先不說主謀是誰,王黼肯定是在其中參了一腳的。
但大家都是當官的,事情鬨得這麼大,秦嗣源連還手都沒有,大夥兒必然兔死狐悲,李綱、唐恪等人到朝堂上去議論這件事,也有了立足的基礎。而就算周喆想要倒秦嗣源,頂多是這次在暗中笑笑,明麵上,還是不能讓事態進一步擴大的。
尋找了該找的人後,這天晚上回到竹記,仍舊是一大堆要處理的事情,不光是京裡的各種問題,密偵司的交割也在大規模的進行,交割的範圍已經往外地擴張了很遠。這天晚上,京裡有很好的月亮。
同樣的一夜,離開汴梁,經大運河往南三百裡左右,淮南路亳州附近的淮河支流上,大雨正傾盆而下。
黑暗間,一艘兩層高的樓船正停在河水驟漲的淮河畔,時間已到淩晨了,船上的幾個房間還未熄燈。
房間裡,披著外套的年輕婦人正在工作,她歸檔著大量的資料,感到困時,揉了揉額頭,朝外麵看了一眼。隨後開門關門,自船上廊道往下,去廚房拿些吃的,順便散散步。
距離樓船數百米外的小樹林裡,披著蓑衣的一群人正在秘密前進,將樓船納入視野後,有人朝這邊指了指。做了幾個手勢。
待暗中潛行到了樓船邊,他們才迅速上船,往裡麵衝去,這時候,樓船中的武者也發現他們了。
“什麼人!停下!”
“六扇門辦案,接手密偵司。我乃總捕宗非曉!爾等不得阻撓——”
“停下!爾等半夜過來,誰知是否歹人——”
刀鋒在黑夜裡碰撞了幾下,船艙裡有人陸續衝出來,廚房裡的年輕婦人扔掉了手中的餅子,開始飛快的往二樓衝!她迅速的回到房間,放下門閂,舉目看了看房間裡堆著的資料。
“老板娘,是刑部宗非曉!怎麼辦?”有人在門外問。
“攔住他,能攔多久攔多久!”
一麵說著。她一麵拖過一個炭盆,往裡麵倒油,點火。
秦嗣源下獄之後,密偵司的轉手,朝廷那邊的主導者是一個叫王崇光的大太監,這人是皇帝辦的一個情報機構的首腦——自秦嗣源創辦密偵司,擱置之後,周喆受到啟發。讓王崇光去著手也辦個同樣的機構,目的並非對外。而是對內監控麾下的朝堂大員。
周喆的這個想法或許是靈機一動,然而人的才能有高低,秦嗣源能夠辦密偵司,是因為當初身邊有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有足夠的家底。王崇光隻能扯皇帝的虎皮,而且此時太監地位不高。周喆雖然讓他辦事,但這皇帝在本質上是不相信太監的,譬如王崇光如果敢對某個大臣敲個竹竿,不成之後去周喆那邊告狀,周喆或許首先就會看透他的想法——如此這般。這個情報組織,最終也隻是個發育不良的小衙門,並無實權,到得此時,周喆才將它拿出來,讓他接手密偵司的遺產,同時因為人手不多,著刑部調人配合。
寧毅此時已經做好轉手密偵司的想法,大部分事情還是順利的。隻是對於密偵司的事情,蘇檀兒也有插手——兩人相處日久,思維方式也已經合拍,寧毅著手北麵事物時,讓蘇檀兒代為照管一下南麵。蘇檀兒的這艘船並不屬於密偵司,然而竹記重心轉移,寧毅不方便做的事情都是她在做,如今分類的這些資料,與密偵司關係已經不大,但如果被刑部蠻橫地查抄走,後果可大可小,寧毅暗中布局,各種生意,見不得光的不少,被拿到了便是把柄。
宗非曉作為刑部總捕頭之一,對於密偵司交割的順利,直覺的便認為有貓膩,一查二查,發現蘇檀兒留在這邊,那肯定是在搗鬼了。他倒也是歪打正著,確實是摸到了寧毅的軟肋,一進入樓船,他一路衝鋒而上。
房間裡,小婦人將資料往炭盆裡扔,然而燒得不快,下方的混亂與呼喊傳來,她陡然踢倒了炭盆,然後翻倒了門邊的一個架子。
宗非曉高大的身影已經衝到門外:“開門!出來!”
“救命啊,走水了——”
門內傳出呼喊之聲,宗非曉拔刀一斬,當的一聲,門板與裡麵的門閂竟是鐵的。
“出來,打開門!否則必將法辦於你!”宗非曉大喝著,同時兩邊已經有人衝過來,試圖阻止他。
房間裡,小婦人往後退著,將旁邊放資料的架子推倒在火裡。紙片飛舞著,映紅了她的臉,火焰開始往周圍舔舐起來,她伸腳將掉在旁邊的紙堆也往火裡推。
臉頰上的汗水已經開始滲出來,她盯著房間裡的樣子,門那邊已經開始被燒著了。就這樣,她推開了窗戶,屋內的熱浪陡然往這邊一衝,她心中一驚,也來不及多想,朝著外麵跳了出去。
外麵暴雨傾盆,河水泛濫肆虐,她躍入水中,被黑暗吞沒下去。
船上有人大叫、呼喊,不多時,便也有人陸續朝河水裡跳了下去。
半艘船都在夜色裡燒了起來,許久之後,才被暴雨滅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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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四,汴梁皇城,金鑾殿上,對於秦嗣源前一天受到的對待,一群人上書進諫,但由於事情複雜,有一部分人堅持這是民心所向,這一天沒能討論出什麼結果。但對於提審秦嗣源的押解路線,押解默許可以更改,避免在審判之前,就將老人給折騰死了。
有李綱、唐恪等人在其中活動。寧毅也艱難運作了一下,這天找了輛馬車送老人去大理寺,但之後還是透露了風聲,回來的途中,被一群書生堵了一陣,但好在馬車堅固。沒被人扔出的石頭砸爛。
有二十三那天盛大的鋤奸活動後,此時城內士子對於秦嗣源的討伐熱情已經高漲起來。一來這是愛國,二來所有人都會誇耀,因此不少人都等在了路上準備扔點什麼,罵點什麼。事情的忽然改變令得他們頗不甘心,當天晚上,便又有兩家竹記酒樓被砸,寧毅居住的那邊也被砸了,好在事先得到消息。眾人隻好轉回先前的寧府當中去住。
四月二十五,天陰欲雨,寧毅找了馬車接送秦嗣源,順便還安排了幾輛車作為幌子掩人耳目。馬車到大理寺時,眾人想要發泄已經來不及了,隻得破口大罵。離開之時,幾輛馬車以不同的方向回刑部,雖然正牌的馬車有獄卒押著。但寧毅也派了人扮演獄卒。雙方的鬥智鬥勇間,煽動人群的幕後那人也不示弱。乾脆在途中大罵他們是走狗,乾脆將馬車全砸了就行了。
好幾批的書生開始暴動,這次路上的行人參與並不多,但竹記的一眾夥計仍然被弄得異常狼狽。回到寧府外的小河邊集合時,一些人身上還是被潑了糞,已經用水衝去了。寧毅等人在這邊的樹下等著他們回來。也與旁邊的幕僚說著事情。
“……若是順利,朝上今日可能會允許右相住在大理寺,到時候,情況可以緩一緩。我看也快要審結了……”
“隻不知刑罰如何。”
“流三千裡,也不至於殺二少。路上看著點,或許能留下性命……”
“又有密偵司分部,已與刑部做了交接……”
“我看看……幾個刑部總捕出手,肉其實全給他們吃了,王崇光反而沒撈到什麼,我們可以從這裡入手……”
說話間,一名參與了先前事情的幕僚渾身濕透地走過來:“東家,外麵如此造謠重傷右相,我等為何不讓說書人去分說。”
“暫時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