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沉沉的,在冬日的冷風裡,像是就要變顏色。侯家村,這是黃河北岸,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子,那是十月底,眼看便要轉寒了,候元顒背著一摞大大的柴禾,從山裡出來。
與他同齡的小孩子並不能像他一樣砍這麼多的柴,更彆說背回去了。候元顒今年十二歲,個子不高,但自小結實,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此時這樣的話並不流行,候元顒家也算不得貧窮,他的父親是當兵的,跟著軍隊走,吃一口賣命飯,常年不在家,但有父親的餉錢,有勤勞的母親,總算沒有餓著他。
在他的記憶裡,父親沒有讀書,但常年在外,其實見過世麵,他的名字便是父親在外麵請識文斷字的先生取的,據說很有文氣。在不多的幾次相聚裡,父親沉默寡言,但也說過不少外頭的事情,教過他不少道理,教過他在家中要孝順娘親,也曾跟他許諾,將來有機會,會將他帶出去見世麵。
早年家中艱辛,但三年前,父親在軍中升了個小官,家境便好了不少。半年前,父親曾回來一次,帶回來許多好東西,也跟他說了打仗的情況。父親跟了個好的長官,打了勝仗,因此得了許多賞賜。
侯家村坐落在山裡,是最為偏僻的村落之一,外界的事情,傳過來時往往已變得模模糊糊,候元顒不曾有讀書的機會,但腦子比一般孩子靈活,他偶爾會找外頭來的人打聽一番。自去年以來,據說外頭不太平,女真人打了下來,天下大亂,父親跟他說過之後。他才知道,外麵的大戰裡,父親是帶隊衝殺在第一列的——殺了不少壞蛋。
他對此非常自豪,最近半年,時常與山中小夥伴們炫耀,父親是大英雄。因此得了賞賜——包括他家新買的那頭牛,也是用賞賜買的。牛這東西,整個侯家村,也隻有兩頭。
在候元顒的想象裡,他將會吃得多多的,長得壯壯的,然後跟著父親出去當兵,也殺壞人,然後得一堆賞賜回來。可能再過個幾年。他就能有這樣的機會了。
機會提前來了。
他永遠記得,離開侯家村那天的天氣,陰沉沉的,看起來天氣就要變得更冷,他砍了柴從山中出來,回到家時,發現一些親戚、村人已經聚了過來——這邊的親戚都是母親家的,父親沒有家。與母親成親前,隻是個孤身的軍漢——這些人過來。都在房間裡說話。是父親回來了。
父親身材高大,一身戎裝未卸,臉上有一道刀疤,眼見候元顒回來,朝他招了招手,候元顒跑過來。便要取他身上的刀玩。父親將刀連鞘解下來,然後開始與村中其他人說話。
“今年已經開始變天,也不知道何時封山。我這邊時間太緊,軍隊等著開撥,若去得晚了。怕是就不等我,這是大罪。我到了城裡,還得安排阿紅跟孩子……”
“那飯也不吃了?你連夜趕啊……”
“明天早上再走,不要趕夜路,說不得遇上強人……”
父親說的話中,似乎是要立刻帶著母親和自己到哪裡去,其餘村人挽留一番,但父親隻是一笑:“我在軍中與女真人廝殺,萬人堆裡過來的,等閒幾個強人,也不必怕。全是因為軍令如山,不得不趕。”
母親正在家中收拾東西,候元顒捧著父親的刀過去詢問一下,才知道父親這次是在城裡買了宅子,軍隊又正好行至附近,要趁著還未開撥、大雪也未封山,將自己與母親接過去。這等好事,村人自然也不會阻攔,大家盛情地挽留一番,父親那邊,則將家中許多不要的東西——包括房子,暫時交托給母親親族看管。某種意義上來說,等於是給了人家了。
於是一家人開始收拾東西,父親將牛車紮好,上麵放了衣物、糧食、種子、菜刀、犁、鍋鏟等貴重器物,家中的幾隻雞也捉上去了。母親攤了些路上吃的餅,候元顒嘴饞,先吃了一個,在他吃的時候,看見父母二人湊在一起說了些話,然後母親匆匆出去,往外公外婆家裡去了。
不多時,母親回來,外公外婆也回來,家中關上了門。父親跟外公低聲說話,外婆是個不懂什麼事的,抱著他流眼淚,候元顒聽得父親跟外公低聲說:“女真人到汴梁了……守不住……我們九死一生……”
外公跟他詢問了一些事情,父親道:“你們若要走,便往南……有位先生說了,過了長江或能得太平。先前不是說,巴州尚有遠親……”
這一番交流,候元顒聽不懂太多。未至傍晚,他們一家三口啟程了。牛車的速度不慢,晚上便在山間生活休息,第二日、第三日,又都走了一整天,那不是去附近城裡的道路,但中途了經過了一次大道,第四日到得一處山嶺邊,有不少人已經聚在那邊了。
這幾天的時間,候元顒在途中已經聽父親說了不少事情。半年之前,外麵改朝換代,月前女真人南下,他們去抵擋,被一擊擊潰,如今京城沒救了,可能半個天下都要淪陷,他們這些人,要去投靠某個大人物——據說是他們以前的長官。
候元顒還小,對於京城沒什麼概念,對半個天下,也沒什麼概念。除此之外,父親也說了些什麼當官的貪腐,搞垮了國家、搞垮了軍隊之類的話,候元顒當然也沒什麼想法——當官的自然都是壞蛋。但無論如何,此時這山嶺邊距離的兩百多人,便都是與父親一樣的將士和他們的家人了。
兩百多人,加起來大概五六十戶人家,孩子和女人不少,馬車、牛車、騾子拉的車都有,車上的東西各異,雖然看起來像是逃難,各自卻還都有些家底,甚至有家中人是大夫的。拖了半車的藥材。父親在這些人中間應該是個長官,不時有人與他打招呼,還有另一名叫做渠慶的長官,吃晚飯的時候過來與他們一家人說了會話。
這天夜裡候元顒與孩子們玩了一會兒,到得夜深時卻睡不著,他從帳篷裡出來。到外麵的篝火邊找到父親,在父親身邊坐下了。這篝火邊有那位渠慶長官與另外幾人,他們說著話,見孩子過來,逗了兩下,倒也不忌諱他在旁邊聽。候元顒倒是聽不太懂,抱著長刀,趴在父親的腿上打盹。聲音不時傳來,火光也燒得溫暖。
“……寧先生離京時。本想將京中梳理一遍再走,然而讓蔡京老兒破了局。但後來,蔡老兒這些人也不好受。他們贖買燕雲六州的行徑、趁賑災刮地的手段公布以後,京中局勢一直緊張……在寧先生那邊,這手段倒不止是要讓他們稍微難受一下。其後寧先生對局勢的推斷,你們都知道了,如今,第一輪就該應驗了……”
“……一年內汴梁淪陷。黃河以北全部淪陷,三年內。長江以北喪於女真之手,千萬黎民成為豬羊任人宰割。旁人會說,若無寧先生弑君,局勢當不致崩得如此之快,你我都在武瑞營中呆過,該知道實情……原本或有一線生機的。被這幫弄權小人,生生浪費了……”
“……秦將軍被罷免時,我便想過,這天下要完,我日他娘……”
“若非家中妻兒。我當初也跟寧先生他們走了……”
“也是怕……與天下為敵,寧先生那邊,怕也太平不了吧……”
“在夏村中就說了,命要自己掙。麻煩當然少不了,但如今,朝廷也沒力氣再來管我們了。秦將軍、寧先生那邊處境不見得好,但他已有安排。當然,這是造反、打仗,不是兒戲,所以真覺得怕的,家裡人多的,也就讓他們領著往長江那邊去了。”
“我在長江沒親戚……”
“有是有,然而女真人打這麼快,長江能守住多久?”
“女真畢竟人少,寧先生說了,遷到長江以南,多少可以僥幸幾年,說不定十幾年。其實長江以南也有地方可以安置,那造反的方臘餘部,核心在南麵,過去的也可以收留。然而秦將軍、寧先生他們將核心放在西北,不是沒有道理,北麵雖亂,但畢竟不是武朝的範圍了,在緝拿反賊的事情上,不會有多大的力度,將來北麵太亂,或許還能有個夾縫生存。去了南邊,說不定就要遇上武朝的全力撲壓……但不管怎麼樣,諸位兄弟,亂世要到了,大家心中都要有個準備。”
“當了這幾年兵,逃也逃過打也打過。去年女真人南下,就看到亂世是個什麼樣子啦。我就這麼幾個家裡人,也想過帶他們躲,就怕躲不了。不如跟著秦將軍他們,自己掙一掙命。”
“去西北,咱們是去呂梁山嗎?青木寨那邊?”
“不是,暫時不能說,諸位跟我走就行了。”
“那……我們這算是跟著秦將軍、寧先生他們造反打天下了嗎?”
“是啊,其實我原本想,我們不過一兩萬人,以前也打不過女真人,夏村幾個月的時間,寧先生便讓我們打敗了怨軍。若是人多些,我們也齊心些,女真人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