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緒伴隨著他。房間裡,那跛腿的啞女也坐在門邊陪著他,到了傍晚時分,又去熬了藥過來喂他喝,然後又喂他喝了一碗粥。
天光將儘時,啞女的父親,那乾瘦的老人也來了,過來問候了幾句。他比先前總算從容了些,但言語吞吞吐吐的,也總有些話似乎不太好說。卓永青心中隱隱知道對方的想法,並不說破。在這樣的地方,這些老人可能已經沒有希望了,他的女兒是啞巴,跛了腿又不好看,也沒辦法離開,老人可能是希望卓永青能帶著女兒離開——這在許多貧苦的地方都並不出奇。
老人沒開口,卓永青當然也並不接話,他雖然隻是延州平民,但家中生活尚可,尤其入了華夏軍之後,小蒼河河穀裡吃穿不愁,若要娶親,此時足可以配得上西北一些大戶人家的女兒。卓永青的家中已經在張羅這些,他對於未來的妻子雖然並無太多幻想,但對眼前的跛腿啞女,自然也不會產生多少的喜愛之情。
他的身體素質是不錯的,但骨傷伴隨風寒,第二日也還隻能躺在那床上靜養。第三天。他的身上還是沒有多少力氣,但感覺上,傷勢還是快要好了。大概中午時分,他在床上陡然聽得外頭傳來呼聲,隨後慘叫聲便越來越多,卓永青從床上下來。努力站起來想要拿刀時,身上還是無力。
那啞女從門外衝進來了。
她沒有打手勢,口中“阿巴阿巴”地說了幾聲,便過來扶著卓永青要走,卓永青掙紮著要拿自己的刀盾衣甲,那啞女拚命搖頭,但終於過去將這些東西抱起來,又來扶卓永青。
此時卓永青全身無力,半個身子也壓在了對方身上。好在那啞女雖然身材瘦小,但極為堅韌,竟能扛得住他。兩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卓永青心中一沉,不遠處傳來的喊殺聲中,隱約有女真話的聲音。
兩人穿過幾間破屋,往不遠處的村子的破舊祠堂方向過去,跌跌撞撞地進了祠堂旁邊的一個小房間。啞女放開他,努力推開牆角的一塊石頭。卻見下方竟是一個黑黑的洞窖。啞女才要過來扶他,一道身影遮蔽了房門的光芒。
卓永青下意識的要抓刀,他還沒能抓得起來,有人將他一腳踢飛。他此時穿著一身單衣,未著甲胄,因此對方才未有在第一時間殺死他。卓永青的腦袋砰的牆角撞了一下。嗡嗡作響,他努力翻過身子,啞女也已經被打翻在地,門口的女真士兵已經大喊起來。
有其它的女真士兵也過來了,有人看到了他的兵器和甲胄。卓永青胸口又被踢了一腳,他被抓起來,再被打翻在地,然後有人抓住了他的頭發,將他一路拖著出去,卓永青試圖反抗,然後是更多的毆打。
村子中央,老人被一個個抓了出來,卓永青被一路踢打到這邊的時候,臉上已經打扮全是鮮血了。這是大約十餘人組成的女真小隊,可能也是與大隊走散了的,他們大聲地說話,有人將黑旗軍留在這裡的女真戰馬牽了出來,女真人大怒,將一名老人砍殺在地,有人有過來,一拳打在勉強站住的卓永青的臉上。
他砰的摔倒在地,牙齒掉了。但些許的痛楚對卓永青來說已經不算什麼,說也奇怪,他先前想起戰場,還是恐懼的,但這一刻,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反倒不那麼恐懼了。卓永青掙紮著爬向被女真人放在一邊的兵器,女真人看了,又踢了他一腳。
卓永青繼續爬,附近,那啞女“阿巴阿巴”地竟在掙紮,似乎是想要給卓永青求情。卓永青隻是眼角的餘光看著這些,他仍舊在往兵器那邊伸手,一名女真說了些什麼,然後從身上拔出一把細長的刀來,猛地往地上紮了下去,卓永青痛呼起來,那把刀從他的左手手背紮進去,紮進地裡,將卓永青的左手釘在那兒。
卓永青的叫喊中,周圍的女真人笑了起來。此時卓永青的身上無力,他伸出右手去夠那刀柄,然而根本無力拔出,一眾女真人看著他,有人揮起鞭子,往他背後抽了一鞭。那啞女也被打翻在地,女真人踩住啞女,朝著卓永青說了一些什麼,似乎認為這啞女是卓永青的什麼人,有人嘩的撕開了啞女的衣服。
後方老人之中,啞女的父親衝了出來,跑出兩步,跪在了地上,才要求情,一名女真人一刀劈了過去,那老人倒在了地上。卓永青“啊——”的喊了一聲,附近的女真人將那啞女的上衣撕掉了,露出的是乾巴巴的瘦骨嶙峋的上身,女真人議論了幾句,頗為嫌棄,他們將啞女拖到卓永青身前,踩住啞女的女真人雙手握住長刀,朝著啞女的背心刺了下去。
“阿……巴……阿巴……”
卓永青看著鮮血從那啞女的口中湧出來,她眼中的細微光芒慢慢的也消失了。卓永青用力地想要將釘住左手的刀拔出來,但還是沒有力量。女真人笑著,開始殺其他的人,有人又往卓永青的身上踢了一腳,然後他又挨了一鞭,血腥的氣息彌漫著,卓永青聽到奇異的“撲”的一聲。
有女真人倒下。
然後是混亂的聲音,有人衝過來了,兵刃陡然交擊。卓永青隻是執著地拔刀,不知什麼時候,有人衝了過來。刷的將那柄刀拔起來,在周圍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擊中,將刀鋒刺進了一名女真士兵的胸膛。
“卓永青、卓永青……”
那是隱約的喊聲,卓永青踉踉蹌蹌地站起來,附近的視野中,村子裡的老人們都已經倒下了。女真人也逐漸的倒下。回來的是渠慶、羅業、侯五、毛一山等人的隊伍,他們在廝殺中將這批女真人砍殺殆儘,卓永青的右手抓起一把長刀想要去砍,然而已經沒有他可以砍的人了。
他在地上坐下來,前方是那半身****屈辱死去的啞女的屍體。羅業等人搜索了整個村子又回來,毛一山來給卓永青做了包紮,口中說了些事情,外麵的大戰已經完全混亂起來,他們往南走。又看到了女真人的前鋒,急匆匆地往北過來,在他們離隊的這段時間裡,黑旗軍的主力與婁室又有過一次大的火拚,據說傷亡不少。
不久之後,女真人就有可能會來到這邊——他們當初覺得宣家坳方向可能是女真人轉移的選擇,到此時方才實現。
小股的力量難以對抗女真大軍,羅業等人商議著趕快轉移。或者在某個地方等著加入大隊——他們在途中繞開女真人其實就能加入大隊了,但羅業與渠慶等人極為主動。他們覺得趕在女真人前頭總是有好處的。此時商議了一會兒,可能還是得儘量往北轉,議論之中,一旁綁滿繃帶看來已經奄奄一息的卓永青陡然開了口,語氣沙啞地說道:“有個……有個地方……”
不久之後,卓永青帶著他們。去到了祠堂邊的小破房裡,看到了那個黑黑的洞窖。
這是宣家坳村子裡的老人們偷偷藏食物的地方,被發現之後,女真人其實已經進去將東西搬了出來,隻有可憐的幾個袋子的糧食。下麵的地方不算小。入口也極為隱蔽,不久之後,一群人就都聚集過來了,看著這黑黑的窖口,難以想清楚,這裡可以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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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二十餘人就都進到了那個洞窖裡,羅業等人在外麵偽裝了一下現場,將廢村裡儘量做成廝殺結束,幸存者全都離開了的樣子,還讓一些人“死”在了往北去的路上。
這樣會不會有用,能不能摸到魚,就看運氣了。如果有女真的小隊伍經過,自己等人在混亂中打個伏擊,也算是給大隊添了一股力量。他們本想讓人將卓永青帶走,到附近荒山上養傷,但最終因為卓永青的拒絕,他們還是將人帶了進來。
“若是來的人多,我們被發現了,可是甕中捉鱉……”
“看了看外邊,關上以後還是挺隱蔽的。”
女真人尚未過來,眾人也就未曾關閉那窖口,但由於天光逐漸暗淡下來,整個地窖也就漆黑一片了。偶爾有人輕聲對話。卓永青坐在洞窖的角落裡,班長毛一山在附近詢問了幾句他的情況,卓永青隻是虛弱地發聲,表示還沒死。
眾人對他的期待也隻有這點了,他全身是傷,沒有直接死掉已是大幸。洞窖裡的氣息沉悶中帶著些腐臭,卓永青坐在那兒,腦海中始終盤旋著村子裡人的死,那啞女的死。
那女人不漂亮,又啞又跛,她生在這樣的家中,大概這輩子都沒遇上過什麼好事。來了外人,她的父親希望外人能將她帶出去,不要在這裡等死,可最終也沒有開口。她的心裡是怎麼想的呢?她心裡有這個期盼嗎?這樣的一生……直到她最後在他麵前被殺死時,可能也沒有遇上一件好事。
他心中隻是想著這件事。外麵逐漸有女真人來了,他們悄悄地關上了地窖,腳步聲轟隆隆的過,卓永青回憶著那啞女的名字,回憶了很久,似乎叫做宣滿娘,腦中想起的還是她死時的樣子。那個時候他還一直被打,左手被刀刺穿,現在還在流血,但回想起來,竟一點痛楚都沒有。
毛一山坐在那黑暗中,某一刻,他聽卓永青虛弱地開口:“班長……”
“嗯。”
“我想……”卓永青說道,“……我想殺人。”
“嗯。”毛一山點頭,他並未將這句話當成多大的事,戰場上,誰不要殺人,毛一山也不是心思細膩的人,更何況卓永青傷成這樣,恐怕也隻是單純的感慨罷了。
黑暗中,什麼也看不清楚。
在那黑暗中,卓永青坐在那裡,他全身都是傷,左手的鮮血已經浸潤了繃帶,到如今還未完全止住,他的背後被女真人的鞭子打得傷痕累累,皮開肉綻,眼角被打破,已經腫起來,口中的牙被打掉了幾顆,嘴唇也裂了。但就是這樣劇烈的傷勢,他坐在那兒,口中血沫盈然,唯一還好的右手,還是緊緊地握住了刀柄。
他似乎已經好起來,身體在發燙,最後的力氣都在凝聚起來,聚在手上和刀上。這是他的第一次戰鬥經曆,他在延州城下也曾殺過一個人,但直到如今,他都沒有真正的、迫切地想要取走某個人的性命——這樣的感覺,此前哪一刻都不曾有過,直到此時。
地窖上,女真人的動靜在響,卓永青沒有想過自己的傷勢,他隻知道,如果還有最後一刻,最後一分力氣,他隻想將刀朝這些人的身上劈出去……
——我想殺人。
這個晚上,他們掀開了地窖的蓋子,朝著前方無數女真人的身影裡,殺了進去……(。)</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