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建朔八年六月,一則令人振奮的消息正往長江以南傳來。
事情起始於建朔七年的上半年,武、齊雙方在襄陽以北的中原、江南交界區域爆發了數場大戰。此時黑旗軍在西北消失已過去了一年,劉豫雖遷都汴梁,然而所謂“大齊”,不過是女真門下一條走狗,國內民不聊生、軍隊毫無戰意的情況下,以武朝襄陽鎮撫使李橫為首的一眾將領抓住機會,興兵北伐,連收十數州鎮,一度將戰線回推至舊都汴梁。李橫傳檄諸軍,齊攻汴梁,一時間風頭無兩。
在這樣的情況下,劉豫數度求援北方,終於令得金國出兵。這年秋天,完顏宗翰令四太子兀術率軍南來,在劉豫麾下將領李成的配合下,橫掃汴梁附近李橫大軍。在擊潰各方軍隊後,又一路南推,相繼攻克占襄陽、鄧州、隨州、郢州等原本仍屬武朝的江漢戰略要地,方始離開。
這種灰頭土臉的戰爭對於武朝而言,倒也不是第一次了。然而,數年的休養在麵對女真軍隊時仍舊不堪一擊,武朝、偽齊雙方的戰鬥,縱然興兵數十萬,在女真軍隊麵前依然如同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的現狀終究令人沮喪。
相對於金國凶悍、曾經在西北硬抗金國的黑旗的頑強,泱泱武朝的反抗,在這些力量之前看起來竟如小孩子一般的無力。但力量如兒戲,要承受的代價,卻絕不會因此打半點折扣,在戰陣中死去的士兵不會有半點的好受,淪陷之處黎民百姓的遭遇不會有半點減輕,女真層層南下的壓力也不會有半點減弱。長江以北,人們帶著傷痛流散而來,因戰爭帶來的慘劇、死亡,以及附帶的饑荒、壓迫,甚至於在逃亡途中廝殺爭搶、甚或易子而食的黑暗和艱辛,已經持續了數年的時間,這秩序失去後的惡果,似乎也將一直持續下去……
到得建朔八年春,嶽飛嶽鵬舉率三萬背嵬軍再度出兵北討,閃擊由大齊重兵防守的郢州,後嚇退李成大軍,兵不血刃取襄陽,此後於鄧州以奇兵突襲,擊潰反撲而來的齊、金聯軍十餘萬人,成功收複襄陽六郡,將捷報發回京城。
六月的臨安,炎熱難耐。太子府的書房裡,一輪議事剛剛結束不久,幕僚們從房間裡相繼出去。聞人不二被留了下來,看著太子君武在房間裡走動,推開前後的窗戶。
然而沒有風。
其他的幕僚已陸續走遠,下人收走了盛放冰鎮糖水的碗碟,這位我們初見時才十一歲、此時卻已蓄起胡須的、養起了威嚴的青年人才露出了煩悶的神色,望著窗外的陽光,顯得疲累。
“最近幾日,我總是想起,景翰十一年的那場糧荒……其時我在江寧,見到皇姐與江寧一眾商人運糧賑災,慷慨激昂,後來知道實情,才覺出幾分不一樣的滋味來。聞人先生是親曆者,覺得如何?”
“……世事維艱,確有相似之處。”
“世事維艱……”
君武的手指敲打窗台,重複了這句話。
景翰十一年,武朝多處遭遇糧荒,右相府秦嗣源負責賑災,其時寧毅以各方外來力量衝擊壟斷糧價的本地商戶、士紳,結仇無數後,令得當時糧荒得以艱難度過。此時想起,君武的感慨其來有自。
此時嶽飛收複襄陽,大敗金、齊聯軍的消息已經傳至臨安,世麵上的言論固然慷慨,朝堂上卻多有不同看法,這些天吵吵嚷嚷的不能停歇。
自武朝丟失中原南遷後,朝堂中主和的言論就占了大部分。金武兩國的戰爭發展至此,許多的現狀已經擺在明麵上,不容置疑,對於如日中天的女真人,武朝是無力與之為敵的。數年以來的戰爭早已證明此事。有人覺得痛定思痛數年之後,總要收複失地,北伐中原,然而建朔七年,襄陽鎮撫使李橫等人打到汴梁的事實,卻隻是證明了這樣的時機仍舊未到。
縱然可以與偽齊的軍隊論高下,縱然可以一路摧枯拉朽打到汴梁城下,金軍主力一來,還不是將幾十萬大軍打了回去,甚至於反丟了襄陽等地。那麼到得此時,嶽飛軍隊對偽齊的勝利,又如何證明它不會是引起金國更大報複的前奏,當初打到汴梁,反丟了襄陽等江漢要地,如今收複襄陽,接下來是不是要被再次打過長江?
這樣的質疑和憂慮不是沒有道理,也使得嶽飛軍隊的這次勝利到了朝堂上索然無味,甚至有可能受到一定的訓斥。而君武自然是站在嶽飛這邊的,對於這場大戰,主戰派也有數點理由。
其一,不論如今打不打得過,想要將來有打敗女真的可能,練兵是必須要的。
其二,金人已經拿了襄陽六郡,此乃金國、偽齊南侵跳板,若是讓他們鞏固起防線,下一次南來,武朝隻會丟失更多的地盤。此時取回襄陽,縱然金人以主力南下,總也能延阻其攻略的步伐。
第三,金人南攻,後勤線漫長,總比武朝費力。若是等到他修養完畢主動進攻,武朝必然難擋,因此最好是打亂對方步調,主動出擊,在來回的拉鋸中消耗金人國力,這才是最好的自保之策。
持著這些理由,主戰主和的雙方在朝堂上爭鋒相對,作為一方的主將,若隻是這些事情,君武或許還不會發出如此的感慨,然而在此之外,更多麻煩的事情,其實都在往這年輕太子的肩上堆來。
武朝南遷如今已有數年時光,最初的繁華和抱團過後,許多麻煩事都在露出它的端倪。其一便是文武雙方的對立,武朝在太平年景原本就重文輕武,金人南侵後,國破家亡,雖然一時間體製難改,但許多方麵總算有了權宜之策,武將的地位有所提升。
及至君武為太子,年輕人有其火爆的性格,了解到朝堂內部的盤根錯節後,他以粗暴和大包大攬的手法將韓世忠、嶽飛等頗有前途的武將保護在自身的羽翼之下,令他們在長江以北經營勢力,鞏固力量,伺機北伐,這樣的情況一開始還無人敢說話,到得如今,雙方的衝突終於開始顯出端倪來,近一年的時間裡,朝堂中對於北麵幾支軍隊武將的參劾不斷,大多說的是他們招募私兵,不聽文官調遣,長此以往,必出大禍。
這一次對於嶽飛軍功的壓製,便是近一年來雙方爭吵的延續。
而另一方麵,當北方人大規模的南來,初時的經濟紅利過後,南人北人雙方的矛盾和衝突也已經開始醞釀和爆發。
此時中原已完全淪陷,北方的難民逃來南方,身無長物,一方麵,他們廉價的做工促進了經濟的發展,另一方麵,他們也奪去了大量南方人的工作機會。而當江南的局勢穩固之後,屬於兩個地域的歧視便形成了。
北麵而來的難民曾經也是富庶的武朝臣民,到了這邊,陡然低人一等。而南方人在初時的愛國情緒褪去後,便也逐漸開始覺得這幫北麵的窮親戚麵目可憎,身無長物者多數還是遵紀守法的,但鋌而走險落草為寇者也不少,或者也有行乞者、行騙者,沒飯吃了,做出什麼事情來都有可能——這些人整天抱怨,還擾亂了治安,同時他們整天說的北伐北伐,也有可能再度打破金武之間的僵局,令得女真人再次南征——如上種種結合在一起,便在社會的方方麵麵,引起了摩擦和衝突。
平民層麵上,南北互相歧視已經隱約形成風潮,而在官場,當初遠離政治核心的南方官員與北方官員間也形成了一定的對立。前年開始,幾次大的難民聚義在長江以南爆發,幾個州縣裡,串聯起來的北方難民手持刀棒,將當地的地頭蛇、惡霸、乃至於官員圍堵打殺,地方綠林幫派間的衝突、爭奪地盤的行為愈演愈烈,南方人本是地頭蛇,勢力龐大鄉族眾多,而北方逃來的難民已然身無長物,經曆了戰亂、悍不畏死。數次大規模的事件是無數小規模的摩擦中,朝堂也不得不愈發將這些問題正視起來。
及至去年,朝堂中已經開始有人提出“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不再接收北方難民的意見。這說法一提出便收到了大規模的駁斥,君武也是年輕氣盛,如今國破家亡、中原本就淪陷,難民已無生機,他們往南來,自己這邊還要推走?那這國家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他義憤填膺,當堂駁斥,此後,如何接收北方逃民的問題,也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到得今年,這件事情的後果就是,原本與長公主府關係密切的士紳、富商開始往這邊施壓,太子府提出的各種命令固然無人敢不遵守,但命令實施中,摩擦問題不斷,國庫乃是太子府、長公主府所收上的銀錢利潤直降三成。
南方的士紳豪族也是要維護自身利益的,你收了錢,若是為我說話,乃至於替我剝削一下那些北麵來的難民,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幫忙,誰還願意心甘情願地伺候你呢,大家不跟你作對,也不跟你玩,或者跟你玩的時候心不在焉,總是能做得到的。
然而在君武這邊,北方過來的難民已然失去一切,他若是再往南方勢力傾斜一些,那這些人,可能就真的當不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