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日光從天際落下,龐大的身軀卷起了風聲,袈裟袍袖在空中兜起的,是如渦旋般的罡風,在猝然的交鋒中,砸出轟然聲響。
在這一刻,人們口中的佛王收斂了善意,如金剛怒目,奔突往前,淩厲的殺意與凜冽的氣勢,看起來足可碾碎眼前的一切敵人,尤其是在常年習武的綠林人眼中,將自己代入到這攝人心魄的揮拳中時,足以讓人膽戰心寒。不光是拳腳,在場的多數人恐怕隻是觸及林宗吾的身體,都有可能被撞得五臟俱裂。
而在這一瞬間,武場對麵的八臂龍王,展露出的亦是令人心寒的戰神之姿。那聲平靜的“好”字還在回蕩,兩道身影陡然間拉近。武場中央,沉重的八角混銅棍揚起在天空中,奮起千鈞棒!
林宗吾的雙手猶如抓握住了整片大地,揮砸而來。
那轟的一聲響起時,令人頭皮都為之發麻。
武道巔峰全力施為時的恐怖力量,即便是在場的大部分武者,都不曾見過,甚至於習武一生,都難以想象,也是在這一刻,出現在他們眼前。
兵器在這種層次的對決裡,已經不再重要,林宗吾的身形奔突飛躍,拳腳踢、砸之間力道似有千鈞,袍袖亦兜起罡風,麵對著史進那在戰陣間殺人無數的混銅棒,竟沒有絲毫的示弱。他那龐大的身形原本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武器,麵對著銅棒,轉眼間砸打欺近,要與史進變成貼身對轟。而在接觸的瞬間,兩人身形繞圈疾走,史進棒舞如雷,在旋走之中劈頭蓋臉地砸過去,而他的攻勢也並不隻靠武器,一旦林宗吾欺近,他以肘對拳,以腿對腿,麵對林宗吾的巨力,也沒有絲毫的示弱。
塵埃飛旋,地麵上石塊在踩踏中破裂,又濺起來飛出去。除了這打鬥之聲,周圍一時間安靜得令人窒息,如果有十年前見過呂梁山一戰的旁觀者,或許就能發現,林宗吾此時的攻勢如大江,如海潮,澎湃厚重,連綿不絕。
他的袍袖兜起罡風,身形揮砸中,一拳一招推起下一拳下一招,近乎不絕不儘。江湖之上武藝中原有長江三疊浪這種效法自然的武藝,順大勢而攻,猶如大河巨浪,將威力推至最高。然而林宗吾的武藝已經完全淩駕於這概念之上,十年前,紅提領悟太極的哲學入武道,她借力打力、卸力,將自身溶入自然之中,順勢尋找每一個破綻,在戰陣中殺人於舉手投足,至比武時,林宗吾的力量再大,始終無法真正將力量打上她。而到得如今,或許是當初那一戰的啟發,他的力量,走向了屬於他的另一個方向。
操縱力量,掌控力量,如水流般的積蓄和爆發那巨大的力量。如漩渦海浪,又如大河絕堤,千萬傾的洪流奔瀉,對著眼前的敵人,不留任何餘地的衝撞壓下。這是順應太極如水之後的至大破壞。
而麵對著這樣的力量,雖然史進在兩人回旋對轟之中往往屬於後退的那一個,卻沒有人認為他是處於下風,槍棒原本便是一寸長一寸強,在林宗吾排山倒班般的攻勢中,他穩穩地將兩人拉開在固定的距離裡,棒影飛舞,同樣將足可裂地崩石的攻擊,不斷地攻向敵人。
如果說林宗吾的拳腳如大海汪洋,史進的攻擊便如千萬龍騰。鯉魚朔千裡,逆流而化龍,巨龍有不屈的意誌,在他的攻擊中,那千萬巨龍舍身衝上,要撞散敵人,又如同千萬雷鳴,轟擊那排山倒海的汪洋大潮,試圖將那千裡巨浪硬生生地砸潰。
兩人的武藝皆已入道,走的又都是正麵對撼的路子。在場千人縱然許多修為不夠,此時竟也能隱約看懂其中展露出來的昂然意誌。
多年之前林宗吾便說要挑戰周侗,然而直到周侗殺身成仁,這樣的對決也未能實現。後來呂梁山一戰,觀眾不多,陸紅提的劍道,殺人隻是為救人,務實之至,林宗吾雖然正麵硬打,然而在陸紅提的劍道中始終憋屈。直至今日,這等對決出現在千百人前,令人心神激蕩,壯闊不已。林宗吾打得順暢,陡然間開口長嘯,這聲音猶如金剛梵音,渾厚高亢,直衝雲天,往武場四麵八方擴散出去。
眾人都隱約明白這是注定名留青史的一戰,一時間,滿天的光華,都像是要聚集在這裡了。
……
寧毅看著這一切,手指輕輕敲打著欄杆,低聲說話,語氣在遠處那激昂的打鬥中,卻顯得平靜。猶如區隔於世界的另一端。
“……一個人在世上如何生活,兩個人如何,一家人,一村人,直至千萬人,如何去生活,厘定怎樣的規矩,用怎樣的律法,沿怎樣的習俗,能讓千萬人的太平更為長久。是一項最為複雜的計算。自有人類始,計算不斷進行,兩千年前,百家爭鳴,孔子的計算,最有代表性。”
“孔子的一生,追求仁、禮,在當時他並沒有受到太多的重用,其實從現在看過去,他追求的到底是什麼呢,我認為,他首先很講道理。以德報怨何如?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是使善惡有報的基本說法。在當時的社會,慕俠義,重複仇,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正義很簡單。後世所稱的以德報怨,其實是鄉願,而鄉願,德之賊也。然而,單說他的講道理,並不能說明他的追求……”
“孔子的論語裡,有子貢贖人、子路受牛的故事。魯國有律法,國人若是見到同胞在外淪為奴隸,將之贖回,會得到獎賞,子貢贖人,不要獎賞,而後與孔子說,被孔子罵了一頓,孔子說,這樣一來,彆人就不會再到外麵贖人了,子貢在實質上害了人。而子路見人溺水,對方送他一頭牛,子路欣然接下,孔子非常高興:國人往後必然會勇於救人。”
“而在這個故事之外,孔子又說,親親相隱,你的父親犯了罪,你要為他隱瞞。這個符不符合仁德呢?似乎不符合,受害者怎麼辦?孔子當時提孝道,我們以為孝重於一切,然而不妨回頭想想,當時的社會,地廣人稀國家鬆散,人要吃飯,要生活,最重要的是什麼呢?其實是家庭,那個時候,如果反著提,讓一切都秉承公道而行,家庭就會破裂。要維係當時的生產力,親親相隱,是最務實的道理,彆無他*********語》的許多故事和說法,圍繞幾個核心,卻並不統一。但如果我們靜下心來,隻要一個統一的核心,我們會發現,孔子所說的道理,隻為了真正在實質上維護當時社會的穩定和發展,這,是唯一的核心目標。在當時,他的說法,沒有一項是不切實際的。”
寧毅敲打欄杆的聲音單調而平緩,在這裡,話語微微頓了頓。
“春秋之後,國家的範圍擴大,漸漸發展,一個國家已經不是一城一地了。人們雖然拿起論語治天下,以直報怨卻慢慢的在淡化,子貢贖人子路受牛不再被提倡,至唐時,國家的存在進一步增強,親親相隱也被限定了範圍,謀反謀逆不可隱。我們說,以德報怨真的合道理嗎?如果大家都說以德報怨,有一天你要報仇,豈不是會被大家阻止?然而在實質意義上,國家越來越大,一個地方的人到另一個地方,你不了解旁邊的人,他說報仇,你如何查證?如果大家都性情剛直,以直報怨,社會反有可能過猶不及,在實質上崩潰。所以當國家有千萬之民,官員、執法又不可能時時到位時,弱化民眾的性情,成為實質上長久的道路。”
“春秋戰國,秦漢晉唐,至於如今,兩千年發展,儒家的代代改進,不斷修正,是為了禮嗎?是為了仁?德?其實都隻是為了國家實質上的延續,人在實質上得到最多的利益。然而論及對與錯,承業,你說他們對還是不對呢?”
方承業蹙著沒有,此時卻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寧毅看著武場上的打鬥:“兩千年了,億萬人生了又死,任何國家,區區兩百年的延續。論及對錯,承業,聖人論對錯的方法,與鄉願是不同的。”
他微微的,歎了口氣:“世人皆願意相信對與錯的判定,普通人麵對事情,問一句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相信按對的做一定會好。譬如何時務農,我們在最好的日子插秧,剩下的放歸天意,簡單明白,對吧?”
寧毅笑了笑:“兩千年前,孔子與一群人——或許也是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討論怎麼樣過日子,能過下去,能儘量過好。兩千年來,人們修修補補,到現在國家能延續兩百多年,我們能有當初武朝那樣的繁華,到終點了嗎?我們的終點是讓國家千秋百代,不斷延續,要尋找方法,讓每一代的人都能夠幸福,基於這個終點,我們尋求千萬人相處的方法,隻能說,我們算出了一條很窄的路,很窄很窄,但它不是答案。如果以要求論對錯,我們是錯的。”
“孔子不知道怎樣是對的,他不能確定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但他反複思考,求真而務實,說出來,告訴彆人。後世人修修補補,然而誰能說自己絕對正確呢?沒有人,但他們也在深思熟慮之後,推行了下去。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在這個深思熟慮中,他們不會因為自己的善良而心存僥幸,他嚴肅認真地對待了人的習性,嚴肅認真地推演……反麵如史進,他性格剛直、信兄弟、講義氣,可推心置腹,可向人托付性命,我既欣賞而又敬佩,然而赤峰山內訌而垮。”
“什麼對,什麼錯,承業,我們在問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是在推卸自己的責任。人麵對這個世界是艱難的,要活下來很艱難,要幸福生活更艱難,做一件事,你問,我這樣做對不對啊,這個對與錯,基於你想要的結果而定。但是沒人能回答你——世界知道,它會在你做錯了的時候,給你當頭一棒,更多的時候,人是對錯參半,你得到東西,失去另外的東西。”
“人隻能總結規律。麵對一件大事,我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一步是對還是錯,但我們知道,錯了,非常淒慘,我們心中恐懼。既然恐懼,我們反複審視自己做事的方法,反複去想我有沒有什麼遺漏的,我有沒有在計算的過程裡,加入了不切實際的期待。這種恐懼會驅使你付出比旁人多無數倍的心力,最終,你真正儘力了,去迎接那個結果。這種恐懼感,讓你學會真正的麵對世界,讓人學會真正的責任。”
“試想一個普通人,經營一攤子生意,他很善良,看著身邊一切都和樂融融就行,他不在乎三姑六婆在裡麵拿了錢,不在乎自己兄弟在台麵下有私心。有一天生意垮了,他說,我就是個普通人,我善良有錯嗎?設想有一天,這個人要經營一個國家……”
“回到插秧上,有人今天插了秧,等待天命給他豐收或者是饑荒,他知道自己控製不了天氣,他儘力了,心安理得。也有人插了秧,他對饑荒非常恐懼,所以他挖水渠,建池塘,認真分析每一年的天氣,災害規律,分析有什麼糧食災害後也可以活下來,千秋百代後,也許人們會因為這些恐懼,再也不必害怕天災。”
“我們不知道什麼樣的行為是對的,但我們知道什麼樣的態度是最對的。孔子是對的,他針對當時生活的條件,提出了真正可以運作下去的,最大的良善。聖人不仁是對的,他們求真而務實,不會提出不能運作的善良。唐時安史之亂,有將領張巡守睢陽,圍城無糧,他將小妾先殺給將士吃了,然後讓士兵吃城裡的人,守到最後,戰死疆場,甚至他也是對的。”
寧毅頓了許久:“然而,普通人隻能看見眼前的對錯,這是因為首先沒可能讓天下人讀書,想要教會他們這麼複雜的對錯,教不了,與其讓他們性情暴烈,不如讓他們性情軟弱,讓他們軟弱是對的。但如果我們麵對具體事情,譬如澤州人,大難臨頭了,罵女真,罵田虎,罵餓鬼,罵黑旗,罵這亂世,有沒有用?你我心懷惻隱,今天這攤渾水,你我不趟了,他們有沒有可能在實質上到達幸福呢?”
寧毅拍了拍方承業的肩膀:“未來的幾年,時局會愈發艱難,我們不參與,女真會真正的南下,取代大齊,覆滅南武,蒙古人可能會南下,我們不參與,不壯大自己,他們能不能幸存,甚至不說將來,今天有沒有可能幸存?什麼是對的?未來有一天,天下會以某一種方式平定,這是一條窄路,這條路上一定鮮血淋淋。為澤州人好,什麼是對的,罵肯定不對,他拿起刀來,殺了女真殺了餓鬼殺了大光明教殺了黑旗,從此天下太平,隻要做得到,我引頸以待。做得到嗎?”
“戰爭就是對子,一定會死很多人。”寧毅道,“多年前我殺皇帝,因為很多讓我覺得認同的人,覺醒的人、偉大的人死了,殺了他,是不妥協的開始。這些年來我的身邊有更多這樣的人,每一天,我都在看著他們去死,我能心懷惻隱嗎?承業,你甚至不能讓你的情緒去乾擾你的判斷,你的每一次猶豫、動搖、計算失誤,都會多死幾個人。”
“你隻能冷靜地看,反複地提醒自己天地不仁的客觀規律,他不會因為你的善良而寬待你,你反複地去想,我想要達到的這個將來,死了很多很多人的將來,是否已經是相對最好的了。是否在死去這麼多人之後,經過沒有傾向的客觀計算,能符合萬物有靈這個傾向性的結果……”
……
武場上,豪壯剛勇的打鬥還在繼續,林宗吾的衣袖被呼嘯的棒影砸得粉碎了,他的雙臂在攻擊中滲出鮮血來,滴滴飛灑。史進的肩上、手上、額角都已受傷,他不為所動地沉默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