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金國首都,天會,溫暖的氣息也已如期而至。
那是尋常的一天。
車隊經過路邊的田野時,稍稍的停了一下,中央那輛大車中的人掀開簾子,朝外頭的綠野間看了看,道路邊、天地間都是跪下的農人。
於是車中人又將簾子放下了:“走罷走罷。”
車隊與護衛的軍隊繼續前行。
隊列蔓延、龍旗招展,馬車中坐著的,正是回宮的金國皇帝完顏吳乞買,他今年五十九歲了,身著貂絨,體型龐大猶如一頭老熊,目光看來,也微微有些昏沉。原本長於衝鋒陷陣,雙臂可挽風雷的他,如今也老了,早年在戰場上留下的傷痛這兩年正糾纏著他,令得這位登基後內部施政穩重仁厚的女真皇帝偶爾有些情緒暴躁,偶爾,則開始緬懷過去。
“記得方在天會住下時,這裡還未有這許多田地,皇宮也不大,前頭見你們後頭住人,還養些豬、馬、雞鴨在裡頭。朕時常出來看看也沒有這許多車馬,也不見得動不動就叫人跪下,說防刺客,朕殺人無數,怕什麼刺客。”
老人說著話,馬車中的完顏宗輔點頭稱是:“不過,國家大了,慢慢的總要有些威儀和講究,否則,怕就不好管了。”
“看那武朝皇帝,也有講究,講究當不了飯吃。”吳乞買說了一句,隨後嘴角露出一絲笑來,“你莫在意,朕是太閒了,巴不得有個刺客來,動動手腳。”
“叔叔的武藝未曾放下,昨日在校場,侄子也是見識過了。”宗輔道。
“校場開開弓,靶子又不會還手。朕這身手,終究是荒廢了。近來身上到處是病痛,朕老了。”
阿骨打的兒子當中,長子最早過世,二子宗望原本是驚采絕豔的人物,南征北戰之中,幾年前也因舊傷去世了,如今三子宗輔、四子宗弼領頭,宗輔的性情仁恕和善,吳乞買對他相對喜歡。閒聊之中,車馬進了城,吳乞買又掀開車簾朝外頭望了一陣,外頭這座繁華的城市,包括整片大地,是他費了十二年的功夫撐起來的,若非當了皇帝,這十二年,他應該正在意氣風發地衝鋒陷陣、攻城略地。
“粘罕也老了。”看了片刻,吳乞買如此說了一句。
宗輔低頭:“兩位叔叔身體康泰,至少還能有二十年意氣風發的歲月呢。到時候咱們金國,當已一統天下,兩位叔叔便能安下心來享福了。”
“這是你們說的話……要服老。”吳乞買擺了擺手,“漢人有句話,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就算僥幸未死,一半的壽命也搭在戰場上了。戎馬一生朕不後悔,但是,這眼看六十了,粘罕小我五歲,那天忽然就去了,也不出奇。老侄啊,天下不過幾個山頭。”
宗輔恭敬地聽著,吳乞買將背靠在椅子上,回憶過往:“當初隨著兄長起事時,不過就是那幾個山頭,雞犬相聞,砍樹拖水、打漁打獵,也不過就是這些人。這天下……打下來了,人沒有幾個了。朕每年見鳥家奴(粘罕小名)一次,他還是那個臭脾氣……他脾氣是臭,但是啊,不會擋你們這些小輩的路。你放心,告訴阿四,他也放心。”
“是。”宗輔道。
“當初讓粘罕在那邊,是有道理的,咱們本來人就不多……還有兀室(完顏希尹),我知道阿四怕他,唉,說來說去他是你叔叔,怕什麼,兀室是天降的人物,他的聰明,要學。他打阿四,說明阿四錯了,你以為他誰都打,但能學到些皮毛,守成便夠……你們這些年輕人,這些年,學到很多不好的東西……”
吳乞買絮絮叨叨,搖頭歎息,一如每個年邁的人對年輕人墮落的恨鐵不成鋼。宗輔聽著,不時點頭受教。這一路回到皇宮,吳乞買便要開始批閱奏折,將宗輔打發出來,宗輔回到王府後,宗弼便來了。這一年宗弼三十七歲,在女真年輕一輩中屬於最為意氣風發的激進分子,幾年前的“搜山檢海”,宗輔坐鎮東路軍,宗弼為先鋒,在江南的大肆殺戮、奔襲、屠城多是出自他的手筆,如今“四太子金兀術”的惡名,在南方也隱隱有些聲勢了。
宗輔便將吳乞買的話給他轉述了一遍。
兀術自小本就是剛愎自用之人,聽過後麵色不豫:“叔叔這是老了,休養了十二年,將戰陣上的殺氣收到哪裡去了,腦子也糊塗了。如今這泱泱一國,與當初那山村裡能一樣嗎,就算想一樣,跟在後頭的人能一樣嗎。他是太想以前的好日子了,粘罕早就變了!”
“四弟不可胡言。”
“我哪有胡言,三哥,你休要覺得是我想當皇帝才搬弄是非,東西朝廷之間,必有一場大仗!”他說完這些,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拱了拱手,“當然,有陛下在,此事還早。不過,也不可不未雨綢繆。”
宗輔道:“四叔此次在獵場,仍能開強弓、舞刀槍,近來雖有些病痛,但當無大礙。”
兩兄弟聊了片刻,又談了一陣收中原的策略,到得下午,皇宮那頭的宮禁便陡然森嚴起來,一個驚人的消息了傳出來。
幾天後,西京大同,熙熙攘攘的街道邊,“小江南”酒樓,湯敏傑一身藍色小廝裝,戴著頭巾,端著茶壺,奔走在熱鬨的二樓大堂裡。
“小江南”即是酒樓也是茶樓,在大同城中,是頗為出名的一處地點。這處店鋪裝潢華麗,據說東家有女真上層的背景,它的一樓消費親民,二樓相對昂貴,後頭養了不少女子,更是女真貴族們一擲千金之所。此時這二樓上說書唱曲聲不斷——中原傳來的武俠故事、傳奇故事即便在北方也是頗受歡迎。湯敏傑伺候著附近的客人,隨後見有兩名貴氣客商上來,連忙過去招待。
兩人開了臨街的包間,湯敏傑跟著進去,給人介紹各種菜品,一人關上了門。
“怎麼回來得這麼快……”
站在桌邊的湯敏傑一麵拿著毛巾熱情地擦桌子,一麵低聲說話,桌邊的一人便是如今負責北地事務的盧明坊。
“天會出了事。”盧明坊笑著。
“怎麼了?”
“吳乞買中風。”
“死了?”
“癱了。”
“好咧,客官您等著……”
湯敏傑高聲吆喝一句,轉身出去了,過得一陣,端了熱茶、開胃糕點等過來:“多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