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牛寨的一些頭目仍舊想要拿錢,領著人試圖圍殺史進,又或是與林衝交手,然而唐坎死後,這混亂的場景已然困不住兩人,史進隨手殺了幾人,與林衝一道奔行出樹林。此時周圍亦有奔行、逃亡的銅牛寨成員,兩人往南方行得不遠,山坳中便能見到那些匪人騎來的馬,一些人過來騎了馬逃跑,林衝與史進也各自騎了一匹,沿著山路往南去。史進此時確定眼前是他尋了十餘年未見的兄弟林衝,喜不自勝,他身上受傷甚重,此時一路奔行,也渾如未覺。
兩人往日裡在梁山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那些事情已是十餘年前的回憶了,此時見麵,人從意氣激昂的年輕人變作了中年,許多的話一時間便說不出來。行至一處山間的溪流邊,史進勒住馬頭,也示意林衝停下來,他豪邁一笑,下了馬,道:“林大哥,我們在這裡歇歇,我身上有傷,也要處理一下……這一路不太平,不好亂來。”
林衝點點頭。
此時時間已到中午,兩人在溪邊暫時駐足。史進包紮傷口,說起梁山覆滅後,他尋找林衝的事情:“那已是十餘年前的事情了,我遍尋你未見音訊,此後輾轉到了赤峰山,也一直托人打聽你的消息,還以為你凶多吉少,此時見你無恙……真是好事。”
兩人相識之初,史進還年輕,林衝也未入中年,史進任俠豪爽,卻尊重能識文斷字、心性溫和之人,對林衝向來以兄長相稱。當初的九紋龍此時成長成八臂龍王,話語之中也帶著這些年來磨礪後的渾然厚重了。他說得輕描淡寫,實則這些年來在尋找林衝之事上,不知費了多少功夫。
林衝這幾天來,心緒在悲憤之中浮沉,於這時間之事,早已沒了多的牽掛,此時卻忽然遇上曾經的弟兄,心緒灰暗之中,又有恍如隔世,再非人間之感。史進一麵包紮,一麵開口說著這些年來的經曆、見聞,他這些年打磨曆練,也能看出這位兄長的狀態有些不對,十餘年的相隔,中原連皇帝都換了幾任,英雄也好平民也罷,在其中起起伏伏,也各自承受著這世間的煎熬。當年的豹子頭背負血海深仇,情緒卻還內斂,此時那疏離絕望的氣息已經發諸於外,先前在那林間,林衝奔走疾行,槍法已至於化境,出槍之時卻格外沉靜冷漠,這是當年周宗師殺金人時都沒有的感覺。
雖然在史進而言,更願意相信曾經的這位大哥,但他這半生之中,梁山毀於內訌、赤峰山亦內訌。他獨行世間也就罷了,這次南下的任務卻重,便不得不心存一分警惕。
如此說了一陣,史進包紮好傷勢,那一邊林衝去周圍抓了兩隻兔子,在溪邊生起火來,史進問道:“林大哥,你這些年卻是去了哪裡啊?”
林衝沉默半晌,一麵將兔子在火上烤,一麵伸手在腦袋上按了按,他回想起一件事,微微的笑了笑:“其實,史兄弟,我是見過你一次的。”
“嗯?”
“幾年前,在一個叫九木嶺的地方,我跟……在那裡開了家客棧,你從那經過,還跟一撥江湖人起了點小口角。當時你已經是大名鼎鼎的八臂龍王了,抗金之事人儘皆知……我沒有出來見你。”
“哦……”
史進點了點頭,卻是在想九木嶺在什麼地方,他這些年來忙碌異常,些許小事便不記得了。
“你的許多事情,名震天下,我也都知道。”林衝低著頭,微微的笑了笑,回想起來,這些年聽說這位兄弟的事跡,他又何嘗不是心中動容、與有榮焉,這時候緩緩道,“至於我……梁山覆滅之後,我在安平附近……與師父見了一麵,他說我懦弱,不再認我這個弟子了,後來……有梁山的兄弟倒戈,要拿我去領賞,我當時不願再殺人,被追得掉進了河裡,再後來……被個小村子裡的寡婦救了起來……”
火焰嗶啵聲響,林衝的話語低沉又緩慢,麵對著史進,他的心中稍微的平靜下來,但回憶起眾多事情,心中仍舊顯得艱難,史進也不催促,等林衝在回憶中停了片刻,才道:“那幫畜生,我都殺了。後來呢……”
“我萬念俱灰,不願再涉足江湖廝殺了,便在那住了下來。”林衝低頭笑了笑,然後艱難地偏了偏頭,“那個寡婦……叫做徐……金花,她性格潑辣,我們後來住到了一起……我記得那個村子叫做……”
林衝一麵回憶,一麵說話,兔子很快便烤好了,兩人撕了吃下去。林衝說起曾經隱居的村莊的狀況,說起這樣那樣的瑣事,外界的變化,他的記憶混亂,猶如鏡花水月,欺近了看,才看得稍微清楚些。史進便偶爾接上一兩句,那時候自己都在乾些什麼,兩人的記憶合起來,偶爾林衝還能笑笑。說起孩子,說起沃州生活時,樹林中蟬鳴正熾,林衝的語調慢了下來,偶爾便是長時間的沉默,如此斷斷續續地過了許久,穀中溪水潺潺,天上雲展雲舒,林衝靠在一旁的樹乾上,低聲道:“她終究還是死了……”
“誰乾的?”
林衝一笑:“一個叫齊傲的。”這話說完,又是一笑,才伸手按住了額頭。
史進道:“小侄子也……”
林衝沒有說話,史進一拳砰的砸在石頭上:“豈能容他久活!”
“你先養傷。”林衝開口,隨後道,“他活不了的。”
樹林中有鳥鳴聲響起來,周圍便更顯寂靜了,兩人斜斜相對地坐在那兒,史進雖顯憤怒,但隨後卻沒有說話,隻是將身體靠在了後方的樹乾上。他這些年人稱八臂龍王,過得卻哪裡有什麼平靜的日子,整個中原大地,又哪裡有什麼平靜安穩可言。與金人作戰,被圍困殺戮,忍饑挨餓,都是常事,眼看著漢人舉家被屠,又或是被擄去北地為奴,女子被**的慘劇,甚至於最為悲苦的易子而食,他都見得多了。什麼大俠英雄,也有悲哀喜樂,不知道多少次,史進感受到的也是深得要將心肝都挖出來的沉痛,無非是咬緊牙關,用戰場上的拚命去平衡而已。
這樣的傷痛降臨到自己兄長身上了,細節便不足問,就在南方,千千萬萬的“餓鬼”也沒有哪一個遭遇的厄運會比這輕的。千萬人遭逢厄運,並不代表這邊的不值一提,隻是此時若要再問為什麼,已經毫無意義了,甚至於細節都毫無意義。
他坐了許久,“哈”的吐了口氣:“其實,林大哥,我這幾年來,在赤峰山,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傑,威風吧?山中有個女子,我很喜歡,約好了天下稍微太平一些便去成親……前年一場小戰鬥,她忽然就死了。很多時候都是這個樣子,你根本還沒反應過來,天地就變了樣子,人死以後,心裡空蕩蕩的。”他握起拳頭,在胸口上輕輕錘了錘,林衝轉過眼睛來看他,史進從地上站了起來,他隨意坐得太久,又或是在林衝麵前放下了任何的戒心,身體晃晃悠悠幾下,林衝便也站起來。
“其實有些時候,這世上,真是有緣法的。”史進說著話,走向一旁的行李,“我這次南下,帶了一樣東西,一路上都在想,為什麼要帶著他呢。看到林大哥的時候,我忽然就覺得……可能真的是有緣法的。周宗師,死了十年了,它就在北方呆了十年……林大哥,你看到這個,一定歡喜……”
史進拿起長長的包裹,取下了半截布套,那是一杆古舊的長槍。長槍被史進拋過來,反射著日光,林衝便伸手接住。
日光下,有“嗡”的輕響。
蒼龍伏……
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湧上來。那是在許多年前,他在禦拳館中的少年時,作為周侗座下天賦最好的幾名弟子之一,他對師父的佩槍,亦有過許多次的把玩打磨。周侗人雖嚴格,對兵器卻並不在意,有時候一眾弟子拿著蒼龍伏對打比試,也並不是什麼大事。
“我去你媽的……懦夫”那黑暗的院落,師父一腳踢過來
記憶與遺憾猶如槍鋒,橫跨數十載光陰,衝刺而來。林衝發出一聲難言的呻吟,手中長槍更像是熾烈的炭火,映著日光,令他無法直視。他將那長槍在手中握了一瞬,然後刷的一聲,長槍紮進身側的圓石。山穀之中,蒼龍伏入石三尺有餘,筆直地豎在了那裡,直指雲天。
“……好!”
史進便讚歎一聲,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