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軍法處置了很多人,該流的流,該殺的殺,我的手下,都是一幫孤臣逆子。外頭說皇家喜歡孤臣逆子,其實我不喜歡,我喜歡有點人情味的……可惜女真人沒有人情味……”他頓了頓,“對我們沒有。”
君武雙手交握,坐在那兒,低下頭來。沈如樺身體顫抖著,已經流了許久的眼淚:“姐、姐夫……我願去軍隊……”
“裝模作樣的送到軍隊裡,過段時間再替下來,你還能活著。”
“我、我不會……”
君武望向他,打斷了他的話:“他們覺得會,他們會這樣說。”
“我、我隻拿了七百兩,沒有更多了,他們……他們都……”
“七百兩也是死罪!”君武指向鎮江方向,“七百兩能讓人過一輩子的好日子,七百兩能給上萬人吊一條命,七百兩能給七十個兵發一年的餉……是,七百兩不多,如果是在十多年前,彆說七百兩,你姐姐嫁了太子,彆人送你七萬兩,你也可以拿,但今天,你手上的七百兩,要麼值你一條命,要麼值七百萬兩……證據確鑿,是有人要弄你,弄你的原因是因為他們要對付我,這些年,太子府殺人太多,還有人被關在牢裡正要殺,不殺你,其他人也就殺不掉了。”
“沈如樺啊,打仗沒那麼簡單,差一點點都不行……”君武將眼睛望向另一邊,“我今天放過你,我手下的人就要懷疑我。我可以放過我的小舅子,嶽飛也能放過他的小舅子,韓世忠多少要放過他的兒女,我身邊的人,也都有這樣那樣親近的人。軍隊裡那些反對我的人,他們會將這些事情說出去,信的人會多一點,戰場上,想逃跑的人就會多一點,動搖的多一點,想貪墨的人會多一點,做事再慢一點。一點一點加起來,人就很多了,所以,我不能放過你。”
他的眼中似有淚水落下,但轉過來時,已經看不見痕跡了:“我有一妻五妾,與你姐姐,相處最為單純,你姐姐身體不好,這件事過去,我不知該怎樣再見她。你姐姐曾跟我說,你自幼心思簡單,是個好孩子,讓我多關照你,我對不起她。你家中一脈單傳,好在與你相好的那位姑娘已經有了身孕,待到孩子出世,我會將他接過來……好好撫養視如己出,你可以……放心去。”
君武一開始說起對方的姐姐,話語中還顯得猶豫,到後頭漸漸的變得斬釘截鐵起來,他將這番話說完,眼睛不再看沈如樺,雙手撐住膝蓋站了起來。
這些年來,儘管做的事情看來鐵血殺伐,實際上,君武到這一年,也不過二十七歲。他本非獨斷專行鐵血嚴厲的性格,更多的其實是為時局所迫,不得不如此掌局,沈如馨讓他幫忙照顧弟弟,實際上君武也是弟弟身份,對於如何教導小舅子並無任何心得。此時想來,才真正覺得傷心。
至於那沈如樺,他今年僅僅十八歲,原本家教還好,成了皇親國戚之後行事也並不張揚,幾次接觸,君武對他是有好感的。然則年少慕艾,沈如樺在秦樓之中愛上一女子,家中錢物又算不得多,周邊人在這裡打開了缺口,幾番來往,慫恿著沈如樺收下了價值七百兩銀子的錢物,準備給那女子贖身。事情尚未成便被捅了出去,此事一時間雖未在下層民眾之中波及開,然而在軍政上層,卻是已經傳開了。
無人對此發表意見,甚至沒有人要在民眾之中傳揚對太子不利的言論,君武卻是頭皮發麻。此事正值備戰的關鍵時間,為了保證整個體係的運作,軍法處卯足了勁在清理害群之馬,後方轉運體係中的貪腐之人、以次充好的奸商、前方軍營中克扣軍餉倒賣軍資的將領,此時都清理了一大批,這中間自然有各個大家、世族間的子弟。
若是放過沈如樺,甚至於旁人還都幫忙遮掩,那麼以後大家多多少少就都要被綁成一塊。類似的事情,這些年來不止一起,唯獨這件事,最令他感到為難。
抬一抬手,這世上的眾多事情,看起來仍舊會像以前一樣運作。然而那些死者的眼睛在看著他,他知道,當所有的士兵在戰場上麵對敵人的那一刻,有些東西,是會不一樣的。
他起身準備離開,即便沈如樺再求饒,他也不理會了。然而走出幾步,後方的年輕人並未開口求饒,身後傳來的是哭聲,然後是沈如樺跪在地上磕頭的聲音,君武閉了閉眼睛。
“天下淪亡……”他艱難地說道,“這說起來……原本是我周家的過錯……周家治國無能,讓天下受罪……我治軍無能,因此苛責於你……當然,這世界上,有人貪腐幾十萬兩而不死,有人拿走七百兩便殺無赦,也總有人一輩子未曾見過七百兩,道理難說得清。我今日……我今日隻向你保證……”
他頓了許久:“我隻向你保證,待女真人殺來,我上了戰場……必與女真人流儘最後一滴血,無論我是何身份,絕不苟且偷生。”
君武並未加重語氣,簡簡單單地將這番話說完。沈如樺嚎啕大哭,君武走上馬車,再未往外看上一眼,吩咐車駕往軍營那邊去了。
這一天是建朔十年的六月初七,女真東路軍已經在徐州完成修整,除原本近三十萬的主力外,又調集了中原各地的偽齊漢軍近三十五萬人,一方麵追擊圍剿劉承宗的西進隊伍,一方麵開始往揚州方向聚集。
此時在鎮江、揚州一帶乃至周邊地區,韓世忠的主力已經籍助江南的水網做了數年的防禦準備,宗輔宗弼雖有當年搜山檢海的底氣,但攻破徐州後,還是沒有貿然前進,而是試圖籍助偽齊部隊原有的水師以輔助進攻。中原漢軍部隊雖然良莠不齊,行動遲鈍,但金武雙方的正式開戰,已經是近在眼前的事情,短則三五日,多不過一月,雙方必然就要展開大規模的交鋒。
大戰開始前的這些夜晚,鎮江仍舊有過通明的燈火,君武有時候會站在漆黑的江邊看那座孤城,有時候整夜整夜無法入眠。
白日裡有許多事情,多是公事,自然也有沈如樺這一類的私事。要處斬沈如樺的日期定在六月初十。初八這天晚上,本該坐鎮臨安的周佩從京城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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