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說到這裡,周雍的眼睛微微的亮了起來:“你是說……”
“陛下,此事說得再重,無非又是一次搜山檢海罷了。陛下隻須自錢塘江出海,此後保重龍體,無論到哪,我武朝都仍然存在。此外,許多的事情可以酌情答應女真人,但即便竭儘物力,隻要能將女真部隊送去西南,我武朝便能有一線中興之機。但此事忍辱負重,陛下或要承擔些許罵名,臣……有罪。”
周雍的眼神活泛起來,他心中蠢蠢欲動,麵上沉默了半晌,喃喃道:“一時罵名,我倒無妨,隻須君武能有機會,中興這天下……”
秦檜仍跪在那兒:“太子殿下的安危,亦為此時重中之重。依老臣看來,殿下雖有仁德之心,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為百姓奔走,乃是天下子民之福,但太子身邊近臣卻未能善儘臣子之義……當然,殿下既無生命之險,此乃小事,但殿下收獲民心,又在北麵逗留,老臣恐怕他亦將成為女真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希尹若孤注一擲要先除殿下,臣恐鎮江大敗之後,殿下身邊的將士士氣低落,也難當希尹屠山精銳一擊……”
“沒錯、沒錯……”周雍想了想,喃喃點頭,“希尹攻鎮江,是因為他買通了鎮江守軍中的人,恐怕還不止是一個兩個,君武身邊,說不定還有……不能讓他留在前方,朕得讓他回來。”
“臣恐太子勇毅,不願回返。”
“朕讓他回來他就得回來!”周雍吼了一句,但過得片刻,終究目光顫動,“他若真的不回來……”
“唯一的一線生機,仍然在陛下身上,隻要陛下離開臨安,希尹終會明白,金國不能滅我武朝。到時候,他需要保留實力進攻西南,不會再啟戰端,我武朝談判之籌碼,亦在此事當中。而且太子即便留在前方,也並非壞事,以殿下勇烈之性情,希尹或會相信我武朝抵抗之決心,到時候……或者會見好就收。”
“啊……朕終究得離開……”周雍恍然地點了點頭。
跪在地上的秦檜直起了上半身,他先前話語平靜,此時才能看到,那張正氣而剛毅的臉上已滿是淚水,交疊雙手,又磕頭下去,聲音哽咽了。
“陛下!臣先前所言諸事,停留在口舌之間,不過是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辭,但若真的做起來,我武朝威嚴掃地、廟堂傾覆、社稷動蕩、悲辱難言……身為臣子,老臣實在不願說出這些話來啊……”
他大聲地哭了起來:“若有可能,老臣夢寐以求者,乃是我武朝能夠奮進向前,能夠開疆破土,能夠走到金人的土地上,侵其地,滅其國啊——武朝走到眼前這一步,老臣有罪,萬死莫贖、萬死、萬死、萬死……”
他嚎啕大哭,腦袋磕下去、又磕下去……周雍也忍不住掩嘴哭泣,隨後過來攙扶住秦檜的肩膀,將他拉了起來:“是朕的錯!是……是先前那些奸臣的錯!是周喆的錯,昏君、佞臣……蔡京童貫他們都是……朕的錯,朕深悔當初不能用秦卿破西南之策啊……”
黎明尚未到來,夜下的宮殿裡,君臣兩人相扶而泣,定下了應對之法。周雍朝秦檜說道:“到得此時,也隻有秦卿,能毫不避諱地向朕言說這些逆耳之言,隻是此事所涉甚大,秦卿當為朕主持謀劃,向眾人陳說厲害……”
這不是什麼能獲得好名聲的謀劃,周雍的目光盯著他,秦檜的眼中也並未透露出絲毫的逃避,他鄭重地拱手,重重地跪下。
“為武朝社稷,臣,願背此罵名,願為陛下先驅,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不久之後,清爽的早晨,天邊露出朦朦的亮色,臨安城的人們起來時,已經許久未曾擺出好臉色的皇帝召集趙鼎等一眾大臣進了宮,向他們宣布了議和的想法和決定。
清晨的禦書房裡在此後一片大亂,在理解了皇帝所說的所有意思且反駁未果後,有官員照著支持和議者大罵起來,趙鼎指著秦檜,歇斯底裡:“秦會之你個老匹夫,我便知道你們心思狹隘,為西南之事謀劃至今,你這是要亡我武朝社稷道統,你可知此和一議,即便隻是開始議,我武朝與亡國沒有兩樣!長江百萬將士都將亡於賊手!你亂臣賊子,你說,你是不是私下裡與女真人相通,早已做好了準備——”
秦檜指著趙鼎也罵:“議和便是賊子,主戰就是忠臣!爾等禍國蟊蟲,為的那一身忠名,不顧我武朝已如此積弱!說西南!兩年前兵發西南,若非爾等從中作梗,不能全力以赴,今日何至於此,爾等隻知朝堂爭鬥,隻為身後兩聲薄名,心思狹隘自私自利!我秦檜若非為天下社稷,何必出來背此罵名!倒是爾等眾人,當中懷了異心與女真人私通者不知道有多少吧,站出來啊——”
兩邊各自謾罵,到得後來,趙鼎衝將上去開始動手,禦書房裡一陣乒乒乓乓的亂打。周雍坐在椅子上臉色陰沉地看著這一切。
傳令的士兵已經離開皇宮,朝城市難免的錢塘江碼頭去了,不久之後,星夜兼程一路跋涉而來的女真勸降使者就要趾高氣揚地抵達臨安。
辰時,天空中飄著綿軟的白雲,清風正吹過來。馬車從臨安城的街頭往皇宮方向過去,周佩掀開車簾,看著路途兩邊的店鋪依舊開著門,城內居民走在街頭,正開始他們一如往常的每一天。
四月二十八的早晨,這是周佩對臨安的最後記憶。
遠隔三百餘裡,君武還在軍營的帳篷中沉睡。他已經完成蛻變,在無儘的夢中也並未感到畏懼。兩天之後他會從昏迷中醒過來,一切都已無力回天。
雪崩般的亂象就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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