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四章 荒原(上)(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7375 字 8個月前

午夜前後,梓州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雨勢籠罩大地。

視察衛戍工地的一行人上了城牆,一時間便沒有下來,寧毅通過城樓上的窗戶朝外看,雨夜中的城牆上隻餘了幾處小小的光點尚在亮著。

每隔數十米的一點點光芒,勾勒出隱約的城池輪廓。換防的士兵們披了蓑衣,沿城牆走向遠處,漸漸淹沒在雨的黑暗裡,間或還有細碎的人聲傳來。

高牆的內圍,城市的建築影影綽綽地往遠處延伸,白日裡的青瓦灰牆、大小院落在此刻都漸漸的溶成一塊了。為了衛戍守城,城牆附近數十丈內原本是不該建房的,但武朝承平兩百餘年,位於西南的梓州未曾有過兵禍,再加上地處要道,商業發達,民居逐漸占據了視野中的一切,先是貧戶的房屋,後來便也有富戶的院落。

即將到來的戰爭已經嚇跑了城內三成的人,住在北麵城牆附近的居民被優先勸離,但在大大小小的院落間,扔能看見稀疏的燈點,也不知是主人起夜還是作甚,若仔細凝望,近處的小院裡還有主人倉促離開是遺落的物品痕跡。

兩名更夫提著燈籠,躲避在已無人居住的院落外的屋簷下。

距離第一次女真人南下,十餘年過去了,鮮血、戰陣、生死……一幕幕的戲劇輪番上演,但對這世上大部分人來說,每個人的生活,仍舊是普普通通的延續,即便戰亂將至,困擾人們的,依舊有明日的柴米油鹽。

在趕來梓州之前,寧毅接到了從江南發過來的失敗訊息。

自華夏軍殺出涼山範圍,進入成都平原之後,劍閣一直以來都是下一步戰略中的關鍵點,對於劍閣守將司忠顯的爭取和遊說,也始終都在進行著。

司忠顯此人忠於武朝,為人有智慧又不失仁慈和變通,往日裡華夏軍與外界交流、售賣武器,有大半的生意都在要經過劍閣這條線。對於供應給武朝正規部隊的單子,司忠顯從來都給予方便,對於部分家族、豪紳、地方勢力想要的私貨,他的打擊則相當嚴厲。而對於這兩類生意的分辨和挑揀能力,證明了這位將領頭腦中有著相當的大局觀。

華夏軍總參謀部對於司忠顯的整體觀感是偏向正麵的,也是因此,寧曦與寧忌也會認為這是一位值得爭取的好將領。但在現實層麵,善惡的劃分自然不會如此簡單,單隻司忠顯是忠於天下黎民還是忠於武朝正統就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總之在這一年的上半年,通過司忠顯借道,離開川四路攻擊女真人還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劉承宗的一萬人也正是在司忠顯的配合下去往徐州的——這符合武朝的根本利益。然而到了下半年,武朝式微,周雍離世,正統的朝廷還一分為二,司忠顯的態度,便明顯有了動搖。

這中間還有更為複雜的情況。

司忠顯原籍浙江秀州,他的父親司文仲十餘年前一度擔任過兵部侍郎,致仕後全家人一直居於平江府——即後世蘇州。女真人攻破京城,司文仲帶著家人回到秀州鄉下。

七月,完顏希尹著女真軍隊攻秀州,城破之後請出司文仲,授與禮部尚書一職,隨後便將司文仲派來劍閣勸降。其時江南一帶華夏軍的人手已經不多,寧毅命令前線做出反應,謹慎打探之後酌情處理,他在命令中重複了這件事需要的謹慎,沒有把握甚至可以放棄行動,但前線的人員最終還是決定出手救人。

這場行動,華夏軍一方折了五人,司家人亦有傷亡。前線的行動報告與檢討發回來後,寧毅便知道劍閣談判的天平,已經在向女真人那邊不斷傾斜。

每到此時,寧毅便不由得檢討自己在組織建設上的缺憾。華夏軍的建設在某些輪廓上模仿的是後世中華的那支軍隊,但在具體環節上則有著大量的差異。

從本質上來說,華夏軍的主軸,源自於現代軍隊的管理係統,森嚴的軍法、嚴格的上下監督體係、到位的思想管理,它更類似於現代的美軍或是現代的種花軍隊,至於最初的那一支紅軍,寧毅則無法模擬出它堅定不移的信仰體係來。

寧毅曾經所在的那個世界,近代的中國存在太多無法複製的東西,那個時代,西方是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中國是落後的思維與政治體係,超過一百年深入骨髓的屈辱與痛苦,無數人不斷地碰壁和尋找道路,最終才鑄造出那樣一支具備堅定無產階級信仰的軍隊來。

武朝經曆的屈辱,還太少了,十餘年的碰壁還無法讓人們意識到需要走另一條路的迫切性,也無法讓幾種思維碰撞,最終得出結果來——甚至於出現第一階段共識的時間都還不夠。而另一方麵,寧毅也無法放棄他一直都在培養的工業革命、資本主義萌芽。

因為這些原因,華夏軍才與老牛頭決裂,也是因為這些原因,華夏軍在某些方向上更像是後世的大公司大企業,儘管寧毅也進行大量的“華夏”理念宣傳,但真正支撐起一切的,是超越時代的專業的體係,專業的辦事方法,在經曆了一次次勝利之後,軍隊中的辦事人員們有著昂揚的鬥誌,也有了近乎驕傲的樂觀主義精神。

對於這樣的精神,寧毅進行過大量的整頓,但效果當然是有限的。沒有百年屈辱,沒有無數的失敗,沒有四一二大屠殺,也沒有始終居於劣勢的窘迫和這窘迫之中的深信不疑,培養不出那種深入骨髓裡的堅持和嚴肅。擊潰陸橋山輕鬆拿下大半個成都平原之後,部分華夏軍人對於女真人甚至都有著蔑視的情緒。

這一年以來的對外工作,傷亡率高於寧毅的預期。在這樣的情況下,慷慨與壯烈不再是值得宣傳的事情。每一種主義都有它的利弊,每一種思想也都會引出不同的方向和矛盾,這幾年來,真正困擾寧毅思維的,始終是這些事情的關聯與轉折。

如何讓人們理解和深刻接受格物之學與社會的必要性,如何令資本主義的萌芽產生,如何在這個萌芽產生的同時放下“民主”與“平等”的思維,令得資本主義走向無情的逐利極端時仍能有另一種相對溫情的秩序相製衡……

而司忠顯的事情也將決定整個天下大勢的走向。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直到這一天來到梓州,寧毅才發現,最為令他困擾和牽掛的,倒也不全是那些天下大事了。

有關寧忌的消息傳來,他原本擔心的,是二兒子看見了世道混亂,開始變得凶殘好殺,寧曦肯將這消息傳回去,隱約中的擔憂恐怕也正是這點。待見麵之後,孩子的坦白,卻讓寧毅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作為武者,在看見這世道的迷惑之後,小孩子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變得強大的途徑,潛意識中的野性正從父兄為他編製的安全範圍內生長出來。想要經曆戰鬥,想要變得強大,想要在對方豁出性命的時候,接受平等的挑戰。

這是值得讚許的心思。

寧毅這一路走來,同樣是一路廝殺。

他並非真正的亡命之徒。

從江寧城外的船塢開始,到弑君後的如今,與女真人正麵抗衡,無數次的搏命,並不因為他是天生就不把自己性命放在眼裡的亡命徒。恰恰相反,他不僅惜命,而且珍惜眼前的一切。

然而過往無數次的經曆告訴他,真要在這凶殘的世界與人廝殺,將命豁出去,隻是基本條件。不具備這一條件的人,會輸得概率更高,贏的概率更少。他隻是在冷靜地推高每一分勝利的概率,利用殘酷的理智,壓住危險當頭的恐懼,這是上一世的經曆中反複鍛煉出來的本能。不把命豁出去,他隻會輸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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