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來描繪一場戰爭的開始呢?
就如同你一直都在過著的平凡而漫長的生活,在那漫長得近乎枯燥曆程中的某一天,你幾乎已經適應了這本就享有一切。你走路、聊天、吃飯、喝水、耕地、收獲、睡眠、修葺、說話、玩樂、與鄰人擦肩而過,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看見千篇一律,似乎亙古不變的景色……
有人將你從這樣的理所當然中,陡然拉拽出來。
沒有心理準備——當然那幾乎是無論如何提前建設都不會擁有的東西。你感到生氣、憤怒……然後看見的便是鄰人的頭顱與猩紅的鮮血,你的腦袋和靈魂還無法接受與容納這一切,在那你漫長的仿佛帶著天地至理的人生中,所見過的最多的血也不過是鄰人打架時推搡造成的後果,又或是縣裡講土匪殺手時帶來歡呼的行刑。世上真有如此之惡嗎?它為何又會在這一天到來呢?為何又會讓生於世間的自己遇到呢?
想清楚這一切,需要漫長的時光……
……
周元璞是劍閣以西青川縣郊的一名小員外。周家世居青川,祖上出過舉人,住在這小地方,家中有良田數百畝,十裡八鄉說起來也算得上詩書傳家。
雖然毗鄰劍閣險關,但西南一地,早有兩百年不曾遭逢戰事了,劍閣出川地勢崎嶇,山中偶有匪事,但也鬨得不大。最近這些年,無論是與西南有貿易往來的利益團體還是鎮守劍閣的司忠顯都在刻意維護這條路上的秩序,青川等地更是平安得猶如世外桃源一般。
周元璞活到二十四歲的年紀,接了還算富裕的家業,娶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六歲,兒子四歲。一路過來,平安喜樂。
這一切並非慢慢失去的。
早先的幾日,附近鄉縣的人們還偶爾說起了那似乎極為遙遠的戰事,有人說起過女真人的殘暴,考慮了要不要離開,也有人說起,不管女真人占了哪裡,豈不都得留人種點糧食?
這樣的議論隻是星星點點,沒有讓大部分人產生過度的反應,周元璞也隻是在腦海裡認真地思慮了幾次。
十月十七這天深夜,他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突然被拖下床來。衝進院子裡的匪人多數看起來還是漢兵,唯有領頭的幾人穿著奇怪的外族衣裝。此時外頭村子裡已經哭喊成一片了,這些人似乎認為周元璞是家境較好的員外,領了女真的“大人”們過來搜刮。
周元璞與家中妻妾、兒女、仆人們被拉出房間,為首的一名漢人問他存糧在哪,家中的錢物都藏在哪,周元璞猶然渾渾噩噩,外族人卻並不多言,他們拖起家中的一名仆人,將人吊在樹上,便直接拿刀剖了人的肚子,血腥的氣息嚇倒了所有人。
周元璞便交代了家中存糧的地方,收藏字畫古玩金銀的地方,他哭著說:“我什麼都給你,不要殺人。”眾人去搜刮時,外族人便拖著他的妻子,要進房間。
妻子哭號反抗,外族人一巴掌打在她頭上,女人腦袋便磕到台階上,口中吐了血,眼神當時便渙散了。眼見母親出事的女兒衝上去,抱住對方的腿想咬,那外族人一刀殺了小女孩,然後拖了他的妾室進去。
妾室不敢反抗,幾名外族人先後進去,然後是其他人也輪流進去,妻子躺在地上身體抽搐,眼神似乎還有反應,周元璞想要過去,被打翻在地,他抱住四歲的兒子,已經完全沒了反應,心中隻在想:這莫不是夜裡做的噩夢吧。
夜黑得愈發濃烈,外頭的哭喊與嚎啕漸漸變得細微,周元璞沒能再見到房間裡的妾室,頭上留著鮮血的妻子躺在院落裡的屋簷下,目光像是在看著他,也看著年幼的孩子,周元璞跪倒在地上哭泣、懇求,不久之後,他被拖出這血腥的院落。他將年幼的兒子緊緊抱在懷中,最後一眼見到的,還是躺倒在冰冷屋簷下的妻子,房間裡的妾室,他再也沒有見到過。
漫長的山道中升起迷霧了,人們被繩索綁縛,被驅趕到一起。往前走的過程裡,又有人被殺死在路邊。
這一切都顯得如此的不真實。
在此後數日的渾渾噩噩中,周元璞腦中不止一次地想到,女兒是死了嗎?妻子是死了嗎?他腦中閃過人們被開膛破肚時的情景——那豈是人世間該有的情景呢?
不是說好了,不管占了哪裡,都得留人種點糧食的嗎?
自己給了糧食,給了珍玩,給了一切的積蓄。為什麼還不夠呢?
山裡的迷霧來了又去,他抱著孩子在濕滑的山道間前行,中間被發了些如豬潲一般的稀粥。孩子似乎也被嚇傻了,並沒有過多的哭鬨。
他們隨著軍隊一路向前,然後也不知是在什麼時候,人們的眼前出現了奇怪的事物,古舊縣城低矮的城牆,縣城外小山上一排排的溝豁,黑色的延綿的軍旗,他們被圍起來,看管了一兩日,然後,有人驅趕著他們走向前方。
……
黃明縣城。
眼見著對麵陣地開始動起來的時候,站在城牆上方的龐六安放下了望遠鏡。
從梓州趕來的華夏第五軍第二師全體,如今已經在這邊衛戍完畢,過去數日的時間,女真的大隊陸續而來,在對麵林立的旌旗中可以看到,負責黃明縣戰場壓陣的,便是女真宿將拔離速的核心隊伍。
黃明縣城前方的空地、山嶺間容納不下過多的軍隊,隨著女真軍隊的陸續趕來,周圍山嶺上的樹木傾倒,迅速地化為防禦的工事與柵欄,兩邊的熱氣球升起,都在察看著對麵的動靜。
龐六安在城牆上觀望的同時,也能隱約看見對麵坡地上巡視的將領。對於戰場的動員,兩邊都在做,黃明縣城內外陣地負責防守的華夏軍士兵們在沉默中各自按部就班地做好了衛戍準備,對麵的軍營裡,偶爾也能見到一隊隊虎賁之士集結嘶吼的景象。
攻城的器械、投石的車輛,也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迅速地組裝起來了。
與這個時代的戰績最強軍隊主力的正麵交鋒,正式納入視野範圍。
十月二十五,上午,拔離速在軍營之中下了命令。
“試試他們。”
作為炮灰的民眾們便被驅趕起來。
龐六安放下望遠鏡,握了握拳頭:“操。”
城頭上的炮口微調了方向,戰鼓響起。
……
兩軍對壘的戰場上,人們哭喊起來。
周元璞抱著孩子,不知不覺間,被擁擠的人群擠到了最前方。視野的兩方都有肅殺的聲音在響。
周元璞的腦袋稍微的清醒過來。
“放了我的孩子——”
他舉起了四歲的兒子,在兩軍陣前用儘了全力的哭喊而出。然而無數人都在哭喊,他的聲音旋即被淹沒下去。
不久之後,四歲的孩子在擁擠與奔跑中被踩死了。
在驀忽而過的短暫時日裡,人生的遭遇,相隔天與地的距離。十月二十五黃明縣戰爭開始後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裡,曾經以周元璞為頂梁柱的整個家族已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點到即止,也沒有對婦孺的優待。
這是劍閣附近成千上萬家庭、人眾經曆的縮影,即便有人幸而存活,這場經曆也將徹底改變他們的一生。
然而,再巨大的憤怒都不會在眼前的戰場中激起半點波瀾。夾雜著天南海北無數家庭利益、傾向、意誌的人們,正在這片天空下對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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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朝建朔最後一年的那個冬天,爆發於西南群山之間、決定整個天下走勢的那一場大戰,既像是為一個持續兩百餘年的大帝國唱響的挽歌,又像是一個新的時代在孕育於爆發間鋪陳的聲響。它猶如大河遠來,洶湧澎湃,卻又穩重厚實。
人們知道,所有的積累與沉默,都將在這裡被揭開。
為了這一場戰役,女真人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隨著完顏宗翰命令的下達,數以十萬計的軍隊開始有條不紊地開撥前行。此時,第一批的工兵隊已經勘探和搭建好了道路,以女真精銳為主力的先鋒部隊也已經在途中占好了關鍵的位置。
從劍閣至黃明縣城、至雨水溪兩條道路各有五十餘裡,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山道過去僅僅負擔著商隊通行的責任,在數十萬大軍的體量下立刻就顯得脆弱不堪。
僅僅是在軍隊正式拔營後的第三天,由拔離速、訛裡裡率領的前鋒部隊就各自抵達了預定交戰位置,開始選地紮營。而無數的軍隊在長達數十裡的山道間蔓延成長龍,冬日山間陰冷,原本還算結實的山道不久之後就變得泥濘不堪,但韓企先、高慶裔等將領也早已為這些事情做好了準備。
工兵隊與歸附較好的漢軍精銳迅速地填土、修路、夯實地基,在數十裡山道延伸往前的一些較為開闊的節點上——如原本就有人聚居的十裡集、蒼火驛、黃頭岩等地——女真部隊紮下軍營,隨後便驅使漢軍部隊砍伐樹木、平整地麵、設置關卡。
即便華夏軍真的凶悍勇毅,前線一時不勝,這一個個關鍵節點上由精銳組成的關卡,也足以擋住素質不高的倉惶後撤的軍隊,避免出現倒卷珠簾式的大敗。而在這些節點的支撐下,後方一些相對精銳的漢軍便能夠被推向前方,發揮出他們能夠發揮的力量。
女真開國二十餘年,完顏宗翰曾經無數次的打出以少勝多的戰績,他下方的將領也早已習慣豁出性命一波猛攻,對麵如潮水般潰退的景象。在實際作戰中擺出如此沉穩的態度,在宗翰來說或許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考慮到婁室、辭不失的遭遇,女真軍中倒也沒有多少人對此感到多餘。
山中作戰,一時間能夠擺開的兵力並不多,華夏軍在山中幾處關鍵節點的加塞,使他們在短時間內不會遇上懸殊兵力的碾壓,然而隻要保持通路不會出現大問題,女真精銳兵力一波一波地上,這是整個天下都不會有人扛得住的凶猛攻勢——至少在眼下,這一想法還是全天下的共識。
車轔轔馬蕭蕭,士兵的身影如蟻群般在山麓間延伸,各種各樣的軍旗招展如密林,巨大的熱氣球不時的升起在天空中,密林上方,間或有海東青飛旋。以十萬計數的軍隊猶如灌入窄道的洪水,隻要突破前方的加塞點,他們的前方,便會是一馬平川。
又或者,至少是勝利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