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風吹起山間的落葉,嗚咽的聲音,如同唱起挽歌。
即便許多年後,完顏庾赤都能記起那天下午吹起在漢中城外的風聲。
跟隨完顏希尹許多年,他伴著女真人的興旺而成長,見證和參與了無數次的勝利和歡呼。在金國崛起的中期,即便偶爾遭遇窘境、戰場受挫,他也總能見到蘊藏在金**隊骨子裡的驕傲與不屈,跟隨著阿骨打從出河店殺出來的這些軍隊,早已將傲氣刻在了內心的最深處。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也是因此,在這天下午,他第一次見到那從所未見的景象。
越是接近團山戰場,視野之中潰散的金國士兵越多,遼東人、契丹人、奚人……乃至於女真人,三三兩兩的如同潮水散去。
沒有了長官的部隊隨意集結起來,傷兵們互相攙扶,朝著漢中方向過去,亦有失去建製落單的散兵,拿著兵器隨意而走,見到任何人都如同驚弓之鳥。完顏庾赤試圖收攏他們,但由於時間緊迫,他不能花太多的時間在這件事上。
一部分的士兵彙入他的隊伍裡,繼續朝團山而去。
完顏庾赤詢問了團山戰場的情況,也詢問了這些戰士所隸屬的部隊和過往的經曆,先是相對外圍戰力稍弱的部隊,但不久之後,便有各個部隊的成員出現,當屠山衛的核心成員向他敘述戰場上的狀況時,完顏庾赤才注意到,他眼前身材高大的屠山衛戰士,一麵敘述,一麵在恐懼。
“那些黑旗軍的人……他們不要命的……若在戰場上遇到,切記不可正麵衝陣……他們配合極好,而且……就算是個人,也會不要命的過來……他們專殺領頭人,我隊蒲輦(隊正),韃萊左孛,被三名黑旗成員圍攻致死……”
“左孛?”完顏庾赤問道。屠山衛皆為軍中精銳,其中軍官更是以女真人居多,完顏庾赤認識不少,這名叫韃萊左孛的蒲輦,戰場廝殺極是勇猛,而且性情豪爽,完顏庾赤早有印象。
“嗯。”那士兵點頭,隨後便繼續說起戰場上對華夏軍的印象來。
這麼些年來,屠山衛戰績輝煌,當中士兵也多屬精銳,這士兵在戰敗潰散後,能夠將這印象總結出來,在普通部隊裡已經能夠擔當軍官。但他敘述的內容——雖然他想儘量平靜地壓下去——終究還是透著巨大的沮喪之意。
而結合之後收攏的部分屠山衛潰兵講述,一個殘酷的現實輪廓,還是迅速地在他腦海中成型了——在這輪廓形成的第一時間,他是不願意相信的。
宗翰大帥帶領的屠山衛精銳,已經在正麵戰場上,被華夏軍的部隊,硬生生地擊垮了。
由大帥帶領在漢中的近十萬人,在過去五天的時間裡已經經曆了許多場小規模的廝殺與勝負。儘管失利許多場,但由於大規模的作戰尚未展開,屬於最為核心也最為精銳的大部分金國戰士,也還在心懷期待地等待著一場大規模會戰的出現。
希尹率兵對漢中的增援,擺開的決戰態勢,振奮了軍心,令得這邊的屠山衛戰士們能夠對華夏軍再擺開一撥攻勢。但之前半天時間,在團山發生的大戰,終於在正麵擊潰了這些女真勇士的幻想,戰場上的勝負對比是如此的強烈和明確,以至於這些女真勇士都直接感受到了力量的碾壓。
大規模的衝陣無法形成力量,結陣成了靶子,非得分成細沙般的散步上前廝殺;但小規模作戰中的配合,華夏軍勝於己方;相互展開斬首作戰,對方基本不受影響;往日裡的各種戰術無法起到作用,整個戰場之上猶如流氓打亂架,華夏軍將女真部隊逼得無所適從……
往日裡還隻是隱隱約約、能夠心存僥幸的噩夢,在這一天的團山戰場上終於落地,屠山衛進行了奮力的掙紮,一部分女真勇士對華夏軍展開了反複的衝鋒,但他們上頭的將領死去後,這樣的衝鋒隻是徒勞的還手,華夏軍的兵力隻是看起來散亂,但在一定的範圍內,總能形成大大小小的編製與配合,落進去的女真部隊,隻會受到無情的絞殺。
如果放到日後回憶,當時的完顏庾赤還沒能完全消化這一切,他帶領的部隊已經進入團山大戰的內圍。這時候他的麾下是從漢中集結起來的三千人,當中亦有半數以上,是之前幾天在漢中附近經曆了戰鬥的潰敗或轉進士兵,在他一路收攏潰兵的過程裡,這些士兵的軍心,其實已經開始散了。
時間由不得他進行太多的思考,抵達戰場的那一刻,遠處丘陵間的戰鬥已經進行到白熱化的程度,宗翰大帥正率領部隊衝向秦紹謙所在的地方,撒八的騎兵包抄向秦紹謙的後路。完顏庾赤並非庸手,他在第一時間安排好軍法隊,隨後命令其餘部隊朝著戰場方向進行衝鋒,騎兵跟隨在側,蓄勢待發。
正麵迎接這三千人的,是附近華夏軍一個營的兵力,他們在山頭上迅速地組織起防禦,三門大炮封鎖來路,完顏庾赤命令部隊衝上去,碾平這個山頭,雙方還未完全進入交戰,遠處的視野中,混亂開始出現了。
天會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下午申時一刻,宗翰於團山戰場上下令開始突圍,在這之前,他已經將整支部隊都投入到了與秦紹謙的對抗當中,在作戰最激烈的一刻,甚至連他、連他身邊的親衛都已經投入到了與華夏軍戰士捉對廝殺的行列中去。他的部隊不斷挺近,但每一步的前進,這頭巨獸都在流出更多的鮮血,戰場核心處的廝殺猶如這位女真軍神在燃燒自己的靈魂一般,至少在那一刻,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將這場孤注一擲的戰鬥進行到最後,他會流儘最後一滴血,或者殺了秦紹謙,或者被秦紹謙所殺。
但宗翰終於選擇了突圍。
完顏庾赤見證了這巨大混亂開始的一刻,這或許也是整個金國開始崩塌的一刻。戰場之上,火焰仍在燃燒,完顏撒八下了衝鋒的號令,他麾下的騎兵開始停步、掉頭、朝著華夏軍的陣地開始衝撞,這激烈的衝撞是為了給宗翰帶來撤離的空隙,不久之後,數支看起來還有戰鬥力的部隊在廝殺中開始解體。
完顏庾赤揮動了手臂,這一刻,他帶著上千騎兵開始衝過封鎖,嘗試著為完顏宗翰打開一條道路。
不久之後,各種呐喊聲響起在戰場上。華夏軍大喊“金狗敗了——”
“粘罕想逃——”
“殺粘罕——”
衝鋒號的聲音裡,戰場上有赤紅色的傳令煙火在升騰,那是象征著勝利與追殺的信號,在天空之中不斷地指向完顏宗翰的方向。
……
紅色的煙火升騰,猶如延伸的、燃燒的血痕。
距離團山數裡外的青羊驛,先前與完顏庾赤進行過作戰的士兵在看見遠處紅色的煙火後,開始進行集結,視野之中,煙火在天空中陸續蔓延而來。
在過去兩裡的地方,一條小河的岸邊,三名穿著濕衣服正在河邊走的華夏軍士兵望見了遠處天空中的紅色號令,微微一愣之後相互交談,他們在河邊興奮地蹦跳了幾下,隨後兩名士兵首先跳進河裡,後方一名士兵有些為難地找了一塊木頭,抱著下水艱難地朝對麵遊去……
天空之下正有一支又一支的隊伍朝這邊聚攏。
距離團山戰場數裡之外,風雨兼程的完顏設也馬率領著數千部隊,正飛快地朝這邊趕來,他望見了天空中的血紅色,開始率領麾下親衛,瘋狂趕路。
……
由騎兵開路,女真部隊的突圍猶如一場風暴,正衝出團山戰場,華夏軍的攻擊洶湧而上,一支又一支金國部隊的潰敗正在成型,但畢竟由於華夏軍兵力較少,潰兵的核心一時間難以截住。
秦紹謙騎著戰馬衝上山坡,看著小股小股的華夏軍部隊從四麵八方湧來,撲向突圍的完顏宗翰,表情有些複雜。
“如果有機會,我真他娘要問問宗翰,心裡怎麼想的。”
從前期的兵力投放與進攻強度來看,完顏宗翰不惜一切要殺死自己的決心毋庸置疑,再往前一步,整個戰場會在最激烈的對抗中燃向終點,然而就在宗翰將自己都投入到進攻隊伍中的下一刻,他如同大徹大悟一般的陡然選擇了突圍。
賭桌上的賭徒通常不會在這個時候選擇罷手,因為太晚了。而作為戰場上的將領,他已經投入了一切,這突然的放棄,就顯得有些早——並且尷尬。平心而論,那一刻就連秦紹謙都已經相信了宗翰的目的是不死不休,也是因此,對於他突如其來的突圍,這邊也有些意外。
但也僅僅是意外而已。
成千上萬的華夏軍正在煙火的命令下朝著這邊彙集,對於奔逃的金**隊,展開一波一波的截殺,戰場之上,有女真將領不忍看到這戰敗的一幕,仍舊率領部隊對秦紹謙所在的方向發起了亡命的衝擊。部分士兵繳獲了戰馬,開始在命令下集結,穿過丘陵、平原繞往漢中的方向。
“截住粘罕!抓住他!殺了他!”
秦紹謙一麵發出命令,一麵前行。下午的陽光下,原野上有平靜的風,爆炸聲響起來,耳邊有呼嘯的聲音,過去數十年間,女真的最強者正率兵而逃。這個時代正在對他說話,他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他率隊出征,做好了死於疆場、馬革裹屍的準備,他與立恒坐在那片夕陽下,那是武朝的夕陽,父親身居右相、兄長職登太守,汴梁的一切都繁華富麗。
他願意為這一切付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