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振興二年,五月初,晉地。
威勝城東門外,新的官道被開拓得很寬。
這條晉地難得一見的寬敞道路從去年九月間開始建設,沿著城外的丘陵、山地朝東延綿十餘裡,隨後在一處名叫梁家河的地方停下來,拓寬了原有的村落,依山傍河建起了新的城鎮。
仿佛是跟“西”“南”之類的字句有仇,由女相親自監督建起的這座城鎮被起名叫“東城”。
五月初,這邊的一切都顯得緊張而忙亂。往來的車馬、商隊正在城市內外吞吐著大量的物資,從西側入城,拱衛的城牆還不曾建好,但已經有了望樓與巡視的軍隊,城市之中被簡單的道路分割開來,一處處的工地還在熱火朝天的建設。間有棚屋聚起的小居民區,有看來雜亂的市場,小商販們推著車輛挑著擔子,到一處處工地邊送飯或是送水……
從去年的下半年開始,關於西南大會的消息,逐漸席卷了整個天下。
能夠豐富說書人口中談資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不過是這些信息中的細枝末節。華夏軍幾乎“全麵開放”的舉動在此後的時間裡幾乎波及到了江南、中原包括士農工商在內的所有人群。一個靠著格物之學擊潰了女真的勢力,竟然開始豁達地將他的成果朝外出售,觸覺敏銳的人們便都能察覺到,一波巨大浪潮的衝擊,即將到來。
就如晉地,從去年九月開始,關於西南將向這邊出售冶鐵、製炮、琉璃、造紙等各項工藝的消息便已經在陸續放出。西南將派出使節團隊傳授晉地各項工藝,而女相欲建新城容納眾多行當的傳聞在整個冬天的時間裡不斷發酵,到得開春之時,幾乎所有的晉地大商都已經蠢蠢欲動,聚集往威勝想要嘗試找到分一杯羹的機會。
往日裡晉地與西南相聚遙遠,那邊精美的器玩、玻璃、香水、書籍甚至是兵器等物傳到這裡,價值都已翻了數十倍有餘。而一旦在晉地建起這樣的一處地方,方圓數百裡甚至上千裡內做工做好的器物就會從這邊輸送出去,這中間的利益沒有人不眼紅。
於是借著這一波風潮,東城尚未開工,樓舒婉便將其中的不少利益做了天價分配出去。除了軍工方麵並不出讓以外,其餘的玻璃、香水、織造、書籍、罐頭等所有民生甚至奢侈品產業都慷慨地分割給所有人。首先由華夏軍的老師教出第一批晉地的師傅,建成最重要的示範作坊,而後各家出人學習,隨後再大規模的鋪開各自的生意。
這幾乎等同於政府出麵為各家各戶引進技術,巨大的利益調動了所有人的積極性,城東道路建設的後期,晉地的各個大族、商家幾乎就都已經參與了進來。他們自行組織了人員,調動了物資,源源不斷地朝新建設的城鎮這邊輸送著力量,這樣大規模的人員調動與其中表現出來的積極性,甚至令得不少晉地官員都為之咋舌。
而與此同時,樓舒婉這樣的慷慨,也使得晉地絕大部分士紳、商賈勢力形成了“合利”,關於女相的褒美之詞在這幾個月的時間內於晉地上下節節攀升,往日裡因各種原因而導致的刺殺或是非議也隨之減少大半。
畢竟在私下裡,關於晉地女相與西南寧魔頭曾有一段私情的傳聞從未停止過。而這一次的西南大會,亦有消息靈通人士偷偷對比過各個勢力所獲得的好處,至少在明麵上,晉地所獲得的利益與最為財大氣粗的劉光世相比都不相上下、甚至猶有過之。在眾人看來,若非女相與西南有這樣深厚的交情在,晉地又豈能占到如此之多的便宜呢?
流言是這樣傳,至於事情的真相,往往盤根錯節得連當事人都有些說不清楚了。去年的西南大會上,安惜福所帶領的隊伍確實取得了巨大的成果,而這巨大的成果,並不像劉光世使團那般付出了巨大的、結結實實的代價而來,真要說起來,他們在女相的授藝下是有些耍流氓的,基本是將過去兩次幫助劉承宗、梁山華夏軍的情分當成了無限使用的籌碼,獅子大開口地這個也要,那個也要。
寧毅最終還是哭笑不得地答應了大部分的要求。
在他與旁人的認真交談中,透露出來的正經原因有二:其一固然是看著對梁山隊伍的情分,做出投桃報李的報恩行為;其二則是認為在天下各個勢力當中,晉地是代表漢人反抗得最有精氣神的一股力量,因此即便他們不提,許多東西寧毅原本也打算給過去。
當然這第二個理由極為私人,由於保密的需要並未廣泛傳開。在晉地的女相對這類傳言也笑盈盈的不做理會的背景下,後世對這段曆史流傳下來多是一些花邊新聞的狀況,也就不足為奇了。
由各家各戶出力建設的東城,首先成型的是位於城市東側的軍營、住宅與示範工廠區。這並非是各家各戶自己的地盤,但對於首先出人分工建設這邊,並沒有任何人發出怨言。在五月初的這一刻,最為要緊的冶鐵廠區已經建起了兩座實驗性的高爐,就在最近幾日已經點火開爐,黑色的煙柱往天空中升騰,不少過來學習的鐵匠師傅們已經被投入到工作當中去了。
城鎮東北麵,靠著附近山丘、有一條小溪流過的區域,有與軍營相連的居住、學習區。眼下住在這邊的首先是從西南過來的三百餘人的使節團,這中間包含了百餘名的匠人,二十餘位的老師,以及一個加強連的華夏軍護送軍隊。使節團的團長名叫薛廣城。
除華夏軍的眾人外,大量從晉地挑選上來的匠人、以及思維靈活的年輕士子都已經聚集在了這邊。作坊開工之前,這些匠人、士子都要受到一輪包括數學、物理學、化學在內的格物學知識的教導,這是為了將基本原理教給他們之後,希望他們可以舉一反三,同時也嘗試在這些匠人當中篩選出部分可以成為研究者的人才,令格物學的循環,能夠不停前進。
這類格物學的基礎教導,華夏軍開價不低,甚至於劉光世那邊都沒有購買,但對晉地,寧毅幾乎是強買強賣的送過來了。
這中間也包括分割軍工之外各項技術的股份,與晉地豪族“共利”,吸引他們共建新工業區的大量配套計劃,是除福建新朝廷外的各家無論如何都買不到的東西。樓舒婉在見到之後雖然也不屑的嘟囔著:“這家夥想要教我做事?”但隨後也覺得雙方的想法有不少不謀而合的地方,經過因地製宜的修改後,口中的話語變成了“這些地方想簡單了”、“實在兒戲”之類的搖頭歎息。
下午時分,北麵的學習區內人群聚集,十餘間教室之中都坐滿了人。東首第一間課堂外的窗戶上掛起了簾子,衛兵在外駐守。教室內的女老師點起了蠟燭,正在講課之中進行關於小孔成像的實驗。
“……最先做出這一實驗的,其實是先聖墨子,他在《墨經》中對這樣的事情就有描述,說‘景到,在午有端,與景長。說在端。’,其意思是……通過這些看起來平常的物理學、光學實驗,我們可以得出一些有用的道理,最後就是因為這些道理,我們造出了在戰場上用的千裡鏡,甚至在將來,我們可能可以早出幾千裡、甚至萬裡鏡來……在西南,可以用來看月亮的大千裡鏡,其實就已經造出來了……”
這女老師的樣貌並不漂亮,隻是話語溫暖而清晰,聽來分外有條理。而這一刻坐在下方最前端的,赫然便是一襲青色長裙、即便坐在那兒都顯得氣勢凜然的女相樓舒婉,在史進與安惜福的陪同下,她饒有興致的看完了這樣的實驗,甚至在做出了“月亮上有些什麼,看見嫦娥了嗎”這樣的提問。
女老師隨後結合“天圓地方說”談起了大地是個球、月亮也是個球之類的新奇話語,一群匠人與士子聽得嘖嘖稱奇。樓舒婉在聽到月亮上沒有嫦娥與兔子後多少有些沮喪,之後問西南的千裡鏡是不是做得還不夠好,看得還不夠清楚,女老師也隻好點頭說是。
“想來是這樣了。”樓舒婉笑著說道。
大致聽完了這節課,樓舒婉、史進、安惜福等人從課堂裡出去,方才參與聽課的一些年輕官員也跟隨了過來。樓舒婉與安惜福說起寧毅。
“……我記得多年以前在杭州,聖公的軍隊還沒打過去的時候,寧毅與他的妻子檀兒過來遊玩,城裡一戶官家的小姐妹整日關在家中,鬱鬱寡歡,眾人束手無策。蘇檀兒過去探望,寧毅給她出了個主意,讓她送過去一盒蠶,過不多久,那小姐妹每日采桑葉,喂蠶寶寶,精神頭竟就上來了……”
她冷冷笑了笑:“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後來寧毅操縱人心,屢有建樹,外人稱他心魔,說他洞徹人心至理,可如今看來,格天地萬物之理才是他想要的,何止於人心呢。”
她在課堂之上笑得相對和善,此時離了那教室,腳下的步伐迅速,口中的話語也快,不怒而威。周圍的年輕官員聽著這種大人物口中說出來的往昔故事,一時間無人敢接話,眾人走入不遠處的一棟小樓,進了會客與議事的房間,樓舒婉才揮揮手,讓眾人坐下。
“這位胡美蘭老師,想法清楚,反應也快,她平素喜歡些什麼。這邊知道嗎?”樓舒婉詢問旁邊的安惜福。
安惜福點點頭,將這位老師平素裡的愛好說出來,包括喜歡吃什麼樣的飯菜,平日裡喜歡畫作,偶爾自己也動筆畫畫之類的訊息,大致羅列。樓舒婉望望房間裡的官員們:“她的出身,有些什麼背景,你們有誰能猜到一些嗎?”
“必是飽學之家出身……”
“父輩必有大儒……”
眾官員相繼說了些想法,樓舒婉朝安惜福挑挑眉,安惜福看看眾人:“此女農戶出身,但自小性情好,有耐心,華夏軍到西南後,將她收進學堂當老師,唯一的任務便是教導學生,她不曾飽讀詩書,畫也畫得不好,但傳道授業,卻做得很不錯。”
房間裡安靜了片刻,眾人麵麵相覷,樓舒婉笑著將手指在旁邊的小桌子上敲打了幾下,但隨即收斂了笑容。
“我們過去總以為這等才思敏捷之輩必定出身飽學,就如同讀四書五經一般,先是死記硬背,待到人到中年,見得多了、想得多了,才學會每一處道理到底該如何去用,到能如此靈活地教學生,可能又要年長幾分。可在西南,那位寧人屠的做法全不一樣,他不逼人讀四書五經,教授知識全憑實用,這位胡美蘭老師,被教出來就是用來教書的,教出她的法子,用好了幾年時間能教出幾十個老師,幾十個老師能再過幾年能變成幾百個……”
“你們是第二批過來的官,你們還年輕,腦子好用,雖然有些人讀了十幾年的聖賢書,有些之乎者也,但也是可以改過來的。我不是說舊法子有多壞,但這邊有新辦法,要靠你們弄清楚,學過來,所以把你們心裡的聖賢之學先放一放,在這裡的時間,先虛心把西南的法子都學清楚,這是給你們的一個任務。誰學得好,將來我會重用他。”
樓舒婉環顧眾人:“在這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情……你們都是咱們家最好的年輕人,飽讀詩書,有想法,有些人會玩,會交朋友,你們又都有官身,就代表我們晉地的麵子……這次從西南過來的師傅、老師,是我們的貴客,你們既然在這裡,就要多跟他們交朋友。這邊的人有時候會有疏忽的、做不到的,你們要多留意,他們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想辦法滿足他們,要讓他們在這裡吃好、住好、過好,賓至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