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激烈的戰鬥一如往常的持續,城上的士兵扔下了傳單,上頭寫著“若有動靜往東跑”,紙條在下方平民中傳遞起來,女真人便加強了東麵的防禦,到了第三天,殘酷的攻城戰在進行,王山月發動城上的士兵大喊起來:“朝西走!快朝西走!”被死亡的壓力逼了三天的人們嘩變起來,朝著西麵洶湧而去,隨後,女真人在西麵的大炮響了起來,炮彈穿過人群,炸得人肢體橫飛,但是在數萬的人潮當中,人們根本分不清前後左右,縱然最前方有人停下來,無數的人仍舊在跑,這一陣嘩亂將女真人西麵相對薄弱的防線衝出了一道口子,大概有上萬人從那口子裡洶湧而出,沒命地逃往遠處的林野。
第四天,這上萬人中又有數千人被驅趕而回,繼續參與到攻城的死亡隊伍當中。
從第一次的汴梁防禦戰到如今,十餘年的時間,戰爭的殘酷從來都未曾改變。薛長功奔走在大名府的城牆上,監督著長達四十八裡的城牆每一處的防禦運轉。守城是一項艱難而又必須持久的任務,四十八裡的長度,每一處肉眼可見的地方,都必須安排足夠清醒的將領指揮和應變,白天守了還有夜晚,在最激烈的時候,還必須留下生力軍,在隨後的空隙中與之輪替。相對於進攻時的注重武勇,守城更多的還要考驗將領的思緒縝密、滴水不漏,或許也是如此,太原才會在秦紹和的指揮了最終堅守了一年吧。
如同十餘年前一般的殘酷守城中,倒也有一些事情,是這些年來方才出現的。城池上下,在每一個大戰前後的空隙裡,士兵們會坐在一起,低聲說起自己的事情:曾經在武朝時的生活,金人殺來以後的變化,受到的屈辱,已經死去的親人、他們的音容笑貌。這個時候,王山月或是從後方過來,或是剛剛從城牆上撤下,他也常常會參與到一場又一場這樣的討論當中去,說起曾經王家的事情,說起那滿門的英烈、一家的遺孀,和他寧願吃人也絕不認輸的感受。
這變化便是王山月帶來的。它最初來自於那心魔的竹記,王山月自建製光武軍起,類似憶苦思甜的會議便常常都會開。這片大地上的文化常是內斂的,大丈夫不會過多的向外人吐露過往,薛長功性情也內斂,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覺得有些不妥,但王山月並不在意,他說起他的爺爺,說起他打不過彆人,但王家隻有他一個男人了,他就必須撐得起整個家,他吃人隻是為了讓人覺得怕,但為了讓人怕,他不在意把敵人咬死——相處許久之後,薛長功才反應過來,這個樣貌如女子般的男人,最初可能也是不願意跟人說起這些的。
然而說起來了,對於軍隊卻頗有些用處。一些口拙的男人或許隻是說一句:“要為孩子報仇。”但跟人說了以後,精氣神便確實有所不同。尤其是在大名府的這等絕境中,新加入進來的士兵談起這些事情,每多愴然,但說過之後,眼中那決死的意味便濃烈一分。
光武軍、華夏軍一道打敗了李細枝後,附近黃蛇寨、灰山寨等地便有誌士來投。這些外來之兵雖然有些誌氣,但調撥、素質方麵總有自己的匪氣,縱然加入進來,每每也都顯得有自己的想法。大戰開始後的第二天,灰山寨的寨主嚴堪與人說起家中的事情——他當時也算得上是中原的富戶,女兒被金人奸辱後殺害,嚴堪找上官府,後來被官府抓起來,還打了八十大板,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家產散去大半才留下一條命,活過來後落草為寇,直至如今。
這些事情與眾人吐露出來,眼前的老寨主便在眾人麵前哭了一場,隨後將麾下幾名得力之人散入光武軍中,決不再自行其是。到得守城第三天,嚴堪帶隊衝殺,擊退了一撥女真人的突襲,他僥幸竟未死去,戰後半身染血,兀自與人哈哈大笑,快意難言。
其實這些年來,中原變大齊後,加入光武軍的,誰又沒有一絲半點的傷心事呢?縱然沒有親人,至少也都親眼見過戰友、朋友的死去。
聽他們說起這些,薛長功偶爾也會想起已經死去的妻子賀蕾兒,想起她那般膽小怕事,十多年前卻跑到城牆下來、最終中箭的那一刻……這些年來,他恐懼於女真人的戰力,不敢留下孩子在這個世上,對於妻子,卻並不覺得自己真有深情——大丈夫何患無妻呢?但此刻想起來,卻每每能看到那女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現。
也罷也罷。
他想,女人啊,反正我也沒想過,能一直活下去……
他是將領,這些相對喪氣的話卻不太能夠說出來,隻是偶爾望向城外那慘烈的景象和洶湧的人潮時,他竟每每都能笑出來。而在城內,王山月也在一步一步地給人打氣和洗腦。
“……是啊,武朝沒什麼了不起的,但比起女真人來,好到哪裡去了吧……看看城外麵的那些人,他們很慘,可我們投降又能怎麼樣?全天下投降了,我們就過得好嗎?全都當奴隸——女真人不是神仙,他們以前……隻是什麼都沒有,如今我們守住了,知道為什麼……如今我們什麼都沒有了……”
“……我們打不敗他們,靠我們不行……但就算崩碎他們的牙,我們也要把他們留在這裡……完顏阿骨打已經死了,吳乞買就要死了,我們拖下去,他們就要內訌,武朝會打回來的……我們拖下去,黑旗軍會打回來的……那一萬多的黑旗,那個祝彪,隻要我們能拖住,他們就能在後頭打過來,諸位兄弟……城不好守,我們也不好活,我不知道明天睜開眼睛,你們有誰不在了,或者我不在了……”
“……但我們要守住,我想活下去,城外頭的人也想。女真人不死,誰也彆想活……所以我就算死了,也要拉著他們,一起死。”
“……一起死……”
彌漫的烽煙被大風卷起,城牆被巨石砸得坑坑窪窪,屍體漸漸的開始發出臭氣,失去所有的人們在絕地上一直站住了……
九月初,女真東路軍南下,滅南武的第一戰,麵對著四萬餘人鎮守的大名府,完顏宗弼曾經做出過最多三天破城的計劃,然後三天過去了,又三天過去了,城市在第一輪的進攻中幾乎被血淹沒,直到九月中旬,大名府仍舊在這一片屍山血海中巋然不動。這座城池在建造之初便是扼守黃河、抵禦外敵之用,一旦城中的戰士能咬緊牙關熬了下來,要從外頭將城防擊垮,卻委實不算容易。
此時吳乞買中風已近一年,時代的更替近在眼前,宗輔宗弼兩兄弟怎也想不到,南下的第一戰,啃在了這樣的硬骨頭上,他們也想不到的是,除了黑旗,南方漢人竟也漸漸的開始有這樣的骨頭了。
西麵,完顏宗翰越過雁門關,踏足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