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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威勝。
從天極宮的城牆往外看去,遠處是重重的山巒疊嶂,黃土路延伸,烽火台沿著山峰而建,如織的行人車馬,從山的那一端過來。時間是下午,樓舒婉累得幾乎要暈倒,她扶著宮城上的女牆,看著這景色緩緩地走。
過去的這段日子裡,樓舒婉在忙碌中幾乎沒有停下來過,奔走各方整理局勢,加強防務,對於晉王勢力裡每一家舉足輕重的參與者進行拜訪和遊說,或是陳說厲害或是刀槍威脅,尤其是在最近幾天,她自外地轉回來,又在私下裡不斷的串聯,白天黑夜、幾乎未曾睡覺,今天終於在朝堂上將最為關鍵的事情敲定了下來。
這件事情,將決定所有人的命運。她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到得此刻,宮城之中還在不斷對緊迫的後續事態進行商議。但屬於女人的事情:私下裡的陰謀、威脅、勾心鬥角……到此告一段落了。
回首望去,天極宮巍峨莊嚴、窮奢極欲,這是虎王在不可一世的時候大興土木後的結果,如今虎王已經死在一間微不足道的暗室之中。似乎在告訴她,每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實際上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此時掌握天極宮、掌握威勝的人們,也可能在下一個瞬間,至於傾覆。
女真人來了,圖窮匕見,難以轉圜。最初的戰鬥打響在東麵的大名府,李細枝在第一時間出局,然後女真東路軍的三十萬主力抵達大名,大名府在屍山血海中抗住了半個多月了,與此同時,祝彪率領黑旗試圖偷襲女真南下的黃河渡頭,未果後輾轉逃離。雁門關以北,更加難以應付的宗翰大軍,徐徐壓來。
王巨雲已經擺開了迎戰的姿態——這位原本永樂朝的王尚書心中想的到底是什麼,沒有人能夠猜的清楚,然而接下來的抉擇,輪到晉王來做了。
於是就有兩個選擇:其一,雖然配合著華夏軍的力量乾掉了田虎,後來又按照暴露的名單清理了大量傾向女真的漢人官員,晉王與金國,在名義上還是沒有撕破臉的。宗翰要殺過來,可以讓他殺,要過路,可以讓他過,等到大軍渡過黃河,晉王的勢力就地起義切斷後路,不失為一個較為輕鬆的決定。
第二,不去低估完顏宗翰、完顏希尹這些女真開國之人的智慧,趁著仍然有主動選擇權,說明白該說的話,配合黃河北岸仍舊存在的盟友,整肅內部思想,依靠所轄地域的崎嶇地形,打一場最艱難的仗。至少,給女真人創造最大的麻煩,而後若是抵禦不住,那就往山裡走,往更深的山中轉移,甚至於轉向西北,如此一來,晉王還有可能因為眼下的勢力,成為黃河以北反抗者的核心和首領。如果有一天,武朝、黑旗真的能夠打敗女真,晉王一係,將創下千古流芳的事業。
她選擇了第二條路。或許也是因為見慣了殘酷,不再擁有幻想,她並不認為第一條路是真實存在的,其一,宗翰、希尹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放任晉王在背後存活,第二,就算一時虛與委蛇真的被放過,當光武軍、華夏軍、王巨雲等勢力在黃河北岸被清理一空,晉王內部的精氣神,也將被一掃而空,所謂在未來的揭竿而起,將永遠不會出現。
在女真人表態之前擺明對立的態度,這種想法對於晉王係統內部的許多人來說,都顯得過於大膽和瘋狂,因此,一家一家的說服他們,真是太過艱難的一件事情。但她還是做到了。
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恍然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飛蛾,能躲起來的時候,一直都在躲著。這一次,那光芒太過熾烈了,她朝著太陽飛了過去……
要死太多的人……
如此想著,她緩緩的從宮城上走下去,遠處也有身影過來,卻是本應在裡頭議事掌局的於玉麟,樓舒婉停下來,看他走得近了,目光中便滲出一絲詢問的嚴肅來。
“吵了一天,議事暫歇了。晉王讓大夥兒吃些東西,待會繼續。”
“那你來乾什麼?”
“晉王托我來看看你,你兩天沒睡了,先到宮中休息一下?”
“你不用管我,我的事情已經做完了,怎麼出兵、怎麼打,是你們男人的事了。你去,不要讓事情有變。”
“……好。”於玉麟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點頭,拱了拱手。樓舒婉看他轉身,方才說道:“我睡不著……在宮裡睡不著,待會去外麵你的彆業休息一下。”
“嗯。”於玉麟點了點頭,“你保重身體。”隨後朝大殿那邊過去,樓舒婉在宮牆腳下的台階上坐了片刻,隨後才讓隨行侍從架來馬車,離開天極宮。
於玉麟在外頭的彆業距離天極宮很近,往日裡樓舒婉要入宮,常來這裡落腳休息片刻——在虎王的年代,樓舒婉雖然管理各種事物,但身為女子,身份其實並不正式,外界有傳她是虎王的情婦,但正事之外,樓舒婉居住之地離宮城其實挺遠。殺田虎後,樓舒婉成為晉王勢力實質的掌權人之一,即便要住進天極宮,田實也不會有任何意見,但樓舒婉與那幾近半瘋的樓書恒同住,她不想讓樓書恒接近威勝的核心,便乾脆搬到了城郊。
儘管此時的威勝城,樓舒婉想住哪裡,想辦上十所八所富麗堂皇的彆業都簡簡單單,但俗務纏身的她對於這些的興趣幾近於無,入城之時,偶爾隻在於玉麟這邊落落腳。她是女人,早年外傳是田虎的情婦,如今縱然一手遮天,樓舒婉也並不介意讓人誤會她是於玉麟的情人,真有人這樣誤會,也隻會讓她少了許多麻煩。
馬車從這彆業的後門進去,下車時才發現前方頗為熱鬨,大概是於玉麟的堂弟於斌又叫了一群顯赫大儒在這裡聚會。這些集會樓舒婉也參加過,並不在意,揮手叫管事不必聲張,便去後方專用的小院休息。
這一覺睡得不久,雖然大事的方向已定,但接下來麵對的,更像是一條黃泉大道。死亡可能近在眼前了,她腦子裡嗡嗡的響,能夠看到許多過往的畫麵,這畫麵來自寧毅——永樂朝殺入杭州城來,顛覆了她過往的一切生活,寧毅深陷其中,從一個俘虜開出一條路來,那個書生拒絕隱忍,縱然希望再小,也隻做正確的選擇,她總是看到他……他走進樓家的大門,伸出手來,扣動了弩弓,而後跨過廳堂,單手掀翻了桌子……
如今她也在走這條窄路了。著許多年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早已死去,但在這一刻,她腦子裡想起那道身影,那罪魁禍首和她做出許多決定的初衷。這一次,她可能要死了,當這一切真實無比的碾過來,她忽然發現,她遺憾於……沒可能再見他一麵了……
腦子裡嗡嗡的響,身體的疲倦隻是稍稍恢複,便睡不下去了,她讓人拿水洗了個臉,在院子裡走,然後又走出去,去下一個院子。女侍在後方跟著,周圍的一切都很靜,大將軍的彆業後院沒有多少人,她在一個院落中走走停停,院子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欒樹,深秋黃了葉子,像燈籠一樣的果實掉在地上。
“樓姑娘。”有人在院門處叫她,將在樹下失神的她喚醒了。樓舒婉扭頭望去,那是一名四十歲出頭的青袍男子,麵目端方儒雅,看來有些嚴肅,樓舒婉下意識地拱手:“曾夫子,想不到在這裡遇上。”
“想不到樓姑娘此刻在這裡。”那曾夫子名叫曾予懷,乃是晉王勢力下頗有名氣的大儒,樓舒婉與他有過一些接觸,卻談不上熟識。曾予懷是個非常嚴肅的儒者,這時候拱手打招呼,眼中也並無親切之意。樓舒婉位高權重,平日裡接觸這些書生手段是相對柔和的,這時候卻沒能從遲鈍的思維裡走出來,他在這裡乾什麼、他有什麼事……想不清楚。
“樓姑娘總在於大人的府邸出沒,有傷清譽,曾某以為,實在該注意一二。”
那曾予懷拱起手來,認真地說了這句話,想不到對方開口就是批評,樓舒婉微微遲疑,隨後嘴角一笑:“夫子說得是,小女子會注意的。不過,聖人說君子坦蕩蕩,我與於將軍之間的事情,其實……也不關旁人什麼事。”
她牙尖嘴利,是順口的諷刺和反駁了,但那曾予懷仍舊拱手:“流言傷人,名譽之事,還是注意些為好。”
這人太讓人討厭,樓舒婉麵上仍舊微笑,正要說話,卻聽得對方接著道:“樓姑娘這些年為國為民,儘心竭力了,實在不該被流言所傷。”